这段下坡路好像走了很久,但也可能ม很短,因为在此处,时间不走,丝风不吹,星辰不移。他们如此走进了其中一座城市的街道,亚刃见到了从不点灯的房舍窗子,有些房子的门口站着面容肃静、两手空无的亡者。
他们停妥“瞻远”踏上久违的坚实土地。四周的寂静让他们觉得古怪。
亚刃虽然未发一语:心里却想:等一下会发生什么事都无所谓了,因为ฦ他已目睹群龙在晨风中飞舞。
亚刃仔细聆听。他听见那位歌者模仿海ร豚口哨似的叫声,整段歌谣环绕海豚编唱。他看见雀鹰的侧面背衬着火炬光亮,有如岩石般漆黑坚定。还看见首领的妻子们轻声细语在聊天,眼睛水漾漾地闪光。同时感觉到เ这艘浮筏在平静的海上漂呀漂,渐渐睡意朦眬起来。
雀鹰努力想坐起来,起不来;想伸手去拿搁在齿轮箱旁的巫杖,也拿不到;想讲话,话语停在干燥的唇上。濡湿之后又变硬的绷带底下,鲜血再度涌出,在他胸膛的深色皮肤上形成如蜘蛛丝的红色网线。他用力呼吸,阖上双眼。
“做噩梦了?”
单一房间的旅店里,亚刃独坐窗内。他发现墙上有一把老旧的鲁特琴,是把长颈的三弦鲁特琴,与这“丝岛”居民所弹的琴一样。他坐在窗边,试着拨弄乐่音。音量与雨水打在树枝屋顶声音差ๆ不多。
“洛拔那瑞。”雀鹰回答。“洛拔那瑞”这几个没有意义的字音,就是那天晚上亚刃最后听进耳里的话,以致那ว天一入夜,他所做的梦都环绕“洛拔那瑞”他梦见自己้步行在柔软的淡色漂流物之上,漂流物是粉红、金黄、青碧的断线或碎布组合,走在上面,有种好玩的快乐满足。有人告诉他:“这是洛拔那ว瑞的丝田à,丝田à从来不会变暗。”但后来,到เ了黑夜将尽,秋季星座在春季天空闪耀,他转而梦见自己置身一间干燥的破房子,屋里每样东西不但都覆盖灰尘,还有积垢的破蜘蛛网。蜘蛛网不但把亚刃的双腿缠住,甚至飘入他的嘴鼻,使他无法呼吸。最恐怖的是,他认得那ว间宏伟的破房子——正是他与柔克学苑众师傅在宏轩馆内同进早ຉ餐的地方แ。
水与食物不但减轻他肉体上的凄惨状态,也使他头脑清晰起来,他于是头一回把目光转向身边的奴隶伙伴瞧个仔细。有三人与他链在同一排,后头另外链了四个。这些人,有的把头埋在弓起来的膝头,其中一个不时垂下头,大概生了病或嗑了药。紧ู邻亚刃的一位,年约二十,脸孔宽阔扁平。“他们要带我们去哪里?”亚刃问他。
大法师笑起来。“让她随性去吧,她也很有智慧呢。”说完,停了一下,跪在船梁之上,面向亚刃。“亚刃,听好,现在起,我不是什么大师,你也不是王子。我是商人,名叫侯鹰,你是我侄子,名叫亚刃,跟在我身边学习海事。我们是英拉德岛来的。什么城镇呢?最好是大城镇,免得凑巧碰到เ同镇的人。”
“与王子变成大法师一样啊。就是来柔克学院,然后超越所有师傅,去峨团岛盗取『和平之ใ环』,航行到龙居诸屿,成为厄瑞亚拜以来最了不起的巫师啦,等等——此外还能ม怎么办?”
男ç孩回答:“是『剑』。”
他心想,等他力气恢复时,他要用背包中的钓线去试试海钓。因为口渴解决之后,他开始感到饥饿啃啮。可是食物早ຉ已吃完,只剩ທ一袋硬面包。他要留着,用水濡湿软化之ใ后,大概ฐ可以喂格得吃一些。
现在就只剩这点事好做了。此外他再看不出什么เ可做,浓雾仍在四周包围。
他与格得抱成一团坐在雾里时,随手摸摸口袋,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用。上衣口袋有个ฐ坚硬锐角的东西。他拿出来一看,大惑不解。那是一颗小石子,黑色、坚硬、有透气小孔。他差ๆ点把它扔了,但又握在手中ณ,感觉它的边缘,粗糙灼热;再掂掂重量,终于晓得它是什么:苦楚山脉ำ的一颗小石子。大概ฐ是爬山、或与格得翻越隘道山脊时掉进口袋的。此时握在手中ณ:好个ฐ不变不易之物,好颗苦楚石。亚刃合起手掌握紧ู,居然微笑起来,那是兼含沉郁及欢欣的微笑。终于,在世界ศ的这个尽头,生平第一次体认胜利——而且是独自一人、末蒙夸赞。
雾霭趋薄,飘动起来。透过薄雾,他看见开阔海远方有了阳光。由á于雾气遮掩,砂丘及山峰不断变化,时而黯然失色,时而变形扩大。阳光照射奥姆安霸的尸首,真是壮烈不凡之死。
那条铁ກ黑色的巨龙仍在溪对岸那里端坐,文风未动。
中午过后,太阳变得清朗燠热起来,把空中最后一抹雾气烘干。亚刃摊开湿衣晒干,全身光溜溜,只配挂宝剑及剑套。他同样曝晒格得的衣物。温度及阳光投射在格得的身体,该有治疗的安定作用,但格得依旧ງ躺着没动。
忽然有个宛若金属相碰、或是刀剑交错的刮ุ擦声——原来,那ว条龙伸直盘曲的脚๐,站了起来。它越过小溪,狭长身躯在这一岸的砂地拖行时,轻轻发出吁嘶的鼻息声。亚刃清楚看见它肩窝部ຖ位的皱纹,与侧腹伤痕累็累็的鳞甲â——如同厄俄瑞亚拜的破损盔甲,此外长长的牙齿也已๐发黄、磨钝。根据这些,以及它富于自信及气度的动作,还有它特有凝练骇人的沉静,亚刃看出它的年龄:高寿,高得超乎记忆能ม及。所以,它在距离格得躺卧处仅几吋的地方停下来时,亚刃在两者之间站稳,开口用地海ร赫语问——因为他不会说太古语:“汝系凯拉辛?”
那龙没说什么,但好像在微笑。然后,它把巨头放低,拉长脖ๆ子,俯视格得,并叫格得的名字。
它的声音很大,但柔和,而且有股铁匠熔炉的气味。
它又叫一次名字,再叫一次。叫第三次时,格得张开眼睛。好半晌之ใ后,他挣扎着要坐起来,却坐不起来,亚刃跪在他身边撑起他。“凯拉辛,”他说:“散法尼赛恩·亚·柔克?”讲完,他半点力气也不剩ທ,把头倚在亚刃肩膀,闭上眼睛。
龙没回答,依旧像先前一样蹲坐,文风不动。雾又来了,笼罩落日。
亚刃穿上衣服,用斗篷把格得包妥。已退的操水转回来,亚刃想把同伴抱到砂丘比较干爽之处,因为他感觉自己的力气已๐渐渐恢复。
但他弯腰想抱起格得时,那ว龙伸出一只鳞甲巨足,几乎碰到เ他。那只脚有四爪,像一般公鸡的脚๐爪后面有肉距一样,这条龙也有,但它的是“钢距”并且锋利像镰刀刀片。
“叟比欧斯ั。”龙说道,宛如正月寒风吹佛冻结的芦苇。
“放过我大师吧。他救了我们大家,结果耗尽自己้的力量,可能ม连性命也赔上了。放了他吧!”
亚刃半是凶暴、半是命令地这么เ说,实在是因为他畏怖恐惧过头了。这么长久ื以来,他一直满怀恐惧,早ຉ就不适到เ极点。这条龙的庞大体型及雄厚力量代表“蛮狠与不公平”的优势,让亚刃忿忿不平。他现在已经目睹过死亡,也品尝过死亡,再也没有什么威胁与力量能ม逼迫他了。
老龙凯拉辛睁着狭长恐怖的金黄眼睛端详他,在那只眼睛的深邃之ใ中,自有岁月之外的岁月——连天地创始的黎明曙光都深刻๑在里面。虽然亚刃没有望进那只眼睛,但他晓得那只眼睛正用深奥又略带嬉逗的神色看他。
“阿兀·叟比欧斯ั。”那条龙说着,锈红色的鼻孔扩掀,可以望见里面深埋及压抑着的熊熊火光。
亚刃的手臂本来扶持着格得的肩膀,准备背他,凯拉辛的动作让他暂止。这会儿,他感觉格得的头略微转动,并听见格得出声说:“他意思是说,爬上背来。”
亚刃呆了一呆。这可太荒唐了。不过他却见那只有爪的巨足摆在他面前,状如阶梯,足爪的上一层是弯曲的肘关节,再上两ä层是突出的肩膀、及肩胛骨延展出来的多肉翅膀。全部合成一道四级阶梯。而且,翅膀与第一座坚铁般的大脊刺前面,也就是颈背窝的地方แ,可容一、二人跨骑——假如这一、两人已经发疯,又没别的希望,只好荒唐一下,要跨骑倒是刚好。
“上来吧!”凯拉辛用“创น生语”说。
亚刃于是站好,也帮忙同伴站好。格得把头挺直,并在亚刃手臂导引下,登上那几级奇特的阶梯。两ä人在龙颈背的粗鳞甲之ใ上跨骑坐好,亚刃坐后面,准备必要时扶持格得。他们触及巨龙鳞甲下的皮肤,感到一股温热,一股仿佛日温的可喜热度,那是“生命”在铁甲â底下燃烧。
亚刃看见法师那枝紫杉巫杖遗留แ在海ร岸,半埋沙中。海水悄悄掩来,要将它带走。亚刃想下去拿,被格得制止。“别管它了,黎白南。我在干涸泉源那ว里已经耗尽全部巫ใ力,现在已经不是巫师了。”
凯拉辛转头,斜眼瞧这两人,眼里有份亘古的笑意。凯拉辛到底是雄、是雌,难以分辨;凯拉辛到底在想什么,也无法得悉。它的翅膀慢慢举起,张开。这对翅膀不像奥姆安霸的金色翅膀,而是红的,深红,那种沉暗的深红,像铁锈、或血液、或洛拔那瑞的枣红丝。巨龙小心扬起翅膀,以免把虚弱的乘๖客翻下座位,然后小心以后腿立起半身,接着有如一只猫跃入空中,翅翼向下一拨,就把两名乘客载到漂浮于偕勒多岛的浓雾之上了。
暮色中,凯拉辛划动那对暗红色的翅膀,飞越开阔海ร上空,转向东方飞去。
仲夏那几天,乌里岛有人看见一条巨เ龙低空飞过。接着,在乌西翟洛岛和昂图哥岛北方,也有人看见一条巨龙。西陲人虽然普遍怕龙,但当地人对它们知之ใ甚详,所以,等这条巨龙飞走之后,看见的村民纷纷从躲藏处跑出来,说:“我们以为龙全死了,但它们还没全死。或许巫师也还没全死。看那ว条巨龙翱翔的姿态,那么壮阔雄伟,说不定是那ว条『至寿龙』喔。”
凯拉辛究竟在哪里着陆,没人看见。那ว些遥远的岛屿,岛上森林旷野鲜有人至,就算有龙下降着陆,恐怕也无人瞧见。
可是,九十屿却出现一阵杂沓扰攘。男人拼命在众多小岛屿间划船西行,争相告知:“躲起来!藏起来!蟠多岛那条龙打破自己的承诺!大法师死了,那ว条龙又回来抢劫吞人啦!”
那只铁黑色的巨虫没有着陆、没有俯瞰,它飞越这些小岛屿、小村镇、小农场的上空,而且纡尊降贵,连一小枚火焰也没喷出口。就这样,飞越吉斯岛、瑟得岛,横越内极海。柔克岛终于在望了。
人类记忆中ณ从不曾——正传说中也几乎不曾——有那么一条龙,一点也不把防护周全的柔克岛那ว些有形无形的护墙当回事。但这条龙就是毫无犹疑地鼓动沉重巨เ翅,直接飞越柔克岛的西部ຖ海岸,飞越村庄和田野,直奔耸立于绥尔镇的那座绿色山丘。直到飞抵,才终于徐缓俯飞着陆,扬扬红翼之ใ后收拢,蹲坐在柔克圆丘的丘顶上。
男孩们跑出宏轩馆——没什么事挡得了他们。但他们尽管年少矫捷,还是比不上众师傅,依旧比师傅慢了一步才抵达圆丘。他们到时,从心成林来的形意师傅已在现场,淡金色头发在阳光中ณ闪耀。同在的还有变换师傅,他两天前返回柔克,当时是大海鹗的形状,羽翼受伤,十分疲惫。由于变形持续过久,已๐被自己้的法术定在形状中,一直到那ว特别的夜晚“均衡”恢复“损毁”重合的夜晚,他进了心成林,才回复自己的原形。召唤师傅刚ธ下病床仅一日,憔悴虚弱依旧,但也来了。站他旁้边的是守门师傅。“智者之岛”其余师傅,也都在场。
他们都看见两ä位骑客,一个协助另一个,先后爬下龙背。他们看见两ä人环顾四周的神情,是一种奇妙的满足、不屈、与惊叹。他们自龙背爬下来,在它旁边立定。那ว龙一直像盘石般蹲坐着,大法师对它说话,以及它简短回答时,才见它微偏头。在场旁้观的人都见到那只黄眼睛的瞟视模样,幽冷但充满笑意。听得懂ฦ龙语的人听见那条龙说:“吾已将少王带返其国度,也携老者重返其家。”
“凯拉辛,尚差些微距离,”格得回答:“吾尚未返回该去之处。”他俯瞰阳光下的宏轩馆屋顶与塔楼ä时,仿佛也带着点儿微笑。接着,他转身向亚刃。
亚刃站在那ว儿,是个ฐ衣着褴褛的瘦高个儿。由á于两腿长时间跨骑疲倦、加上所经历之事尚教他感觉惶惑迷惘,故而未能ม完全站稳脚๐跟。
发已灰白的格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对亚刃双膝下跪并俯首。
然后,他站起来,在年轻人颊๐上亲吻,说:“吾王,挚爱的伙伴,你到黑弗诺登基为ฦ王后,愿国土在你统理下长治久安。”
他再看看众师傅、年少的巫师、学徒,与聚集在圆丘山脚๐及斜坡上的镇民,面容平静,双目之ใ内有一份类似凯拉卒双眼所含的笑意。
他转身背向大家,再次藉由á巨เ龙的脚和肩爬上龙背,在隆起的两翼间那个无缰绳的位置安然坐下。红色翅膀发出有如击鼓的拍打声,寿龙凯拉辛跃入空中。火焰由巨龙两颔间的烟气中喷射而出,雷霆风暴般的巨响随着翅膀的拍打传送而出。它先就着山丘绕一圈,即朝东北方向飞去。地海东北四分之一的海域中,耸立着弓忒山岛。
守门师傅微笑道:“他已完成愿行,返家去也。”
众人目送那条巨เ龙在阳光与大海间飞翔,直到消失于视线中ณ。
《格得行谊》歌谣中说“诸岛之王”在世界中心黑弗诺的“古剑之ใ塔”加冕时,曾任大法师的格得曾到เ场。歌谣说,加冕典礼结束,吉庆开始时,他便告别众人,独自步向黑弗诺港。港口海水之ใ上有条小船,她历经岁月风霜,已๐甚残旧。船上无帆,且空无什物。格得用船名“瞻远”呼唤她,她就漂过来。格得背对陆地,由码头登船。那ว船在无风无帆无桨的状况下启动。她载他离开港口与泊口,穿行各岛,跨海ร西去,再也无人知他下落。
可是,弓忒岛民的传说有异。当地人说,是少王黎白南亲至岛上寻访格得,请他光临加冕典礼,但少王未在弓忒港或锐亚白镇找到他。无人能明确说出他究竟何在,只知他徒步上山,寄身林间。大家说,他常一去数月不返,无人知他独行路径。有人自告奋勇欲去寻他,但少王制ๆ止,说:“他统治的王国,比我的王国深广。”于是,少王离开那山区,乘船返黑弗诺接受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