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向后山飞身而去，后山的邪气已经冲着他来了。
各处阵材同时自燃，在渐渐浓稠的雾气中ณ分隔出一片净土。净土中的鬼影被挤了出去，仓皇逃窜进来的人则畅通无阻。慌不择路的村人很快发现了门道，一大半都躲进了大阵当中。不少人撞见了阵中央作法的道士，他们又怕鬼影，又怕道士，一个个ฐ停留在距离公良至数米远的地方。
池水不清，它是白色的，白得像一锅看不清内容物的石灰汤。村人们开始跺脚๐，开始拍手，低低地唱起一支曲调古朴的歌谣。
“没法子的事。”三郎说，“邪祟不走，王家村就老有白子，有时附近的山村也会生出痴傻的白子来。”
生魂依旧不说话，不像外面毫无反应的其他人，只是一个ฐ劲往后面蹭，拉得锁链乱响，镣铐在肉里陷得更深。
“这不是有道长在吗？”魏昭晃了晃兜里公良至给的符纸，又把它们塞了回去。公良至坐了屋里唯一一把椅子，魏昭盘着腿坐到เ了床上，问道：“道长今日如何？他们说了要如何赔偿吗？”
“三百多。”三郎答道，很快又改了口，“四百多？我不记得了。我们这里很少住进外人，村子里人人都熟识，也不用记多少人。”
说到这里，村长看向公良至，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脑แ袋。“看老朽这眼力！”他惭愧道，“两ä位想必已๐经十分疲惫，天色已๐晚，今天就先安顿下来，明日再说吧。”
“确实如此。”公良至点头道，“可惜，贫道不擅御剑。你若不介意从青云之上掉下几次来，贫道也是不介意载你一程的。”
公良至为卫钊ฦ的豁达心性暗中ณ点头，心道这人根骨心性俱佳，虽然年岁已大，但若遇上好机缘，未尝不能ม成为ฦ一方真人。
魏昭上下打量公良至，片刻后露出个笑容来。“我看道长像个好人。”他点头道，“道长怎么称呼？”
灭门惨案才发生两ä日，关于惨案的传言处处都是。这游侠在城中ณ最热闹的酒楼里谈及此事，不知情的当地人与为惨案而来的人们支棱着耳朵听。或许得怪他讲得太绘声绘色，一时间酒楼ä中鸦雀无声，人们竟在人来人往的大白天觉出一股寒意。
话说书里的“魏昭”啊，真是个倒八辈子霉的主ว。他爹是被围杀的孽龙，他娘是沧浪真人陆函波，围剿孽龙时用秘法昧下了一团精气，在两百年孕育后生下了他，交予瑞国国舅魏将军抚养。待他七岁，陆真人收他为徒，就等着他结丹——陆真人当然没对一条孽龙一见倾心，她留下真龙血脉，是为了用结丹的龙脉炼制神器捕龙印，以求借此在寿数耗尽前修成元婴。
魏昭知道自己้看起来如何，他的脸只剩小半完好，另外半边就像被打碎的泥塑，草草糊了些黑乎ๆ乎的玩意补上，暗色的血肉里有黑得发亮的鳞片。他的躯体也好不到เ哪里去，好在能用黑雾草草裹住，既不用自己看了闹心也不必担心没衣服好穿，还能烘托出令人生畏的气氛，真是一物多用，反派之友。
七八岁的童子殷切地看着公良至，扁着嘴巴，似乎ๆ觉得自己已๐经让步许多。魏将军府的小公子生得虎头虎脑，像只一刻๑都停不下来的小狗崽，每日完成了课业还有一箩筐话能说，成千上万的事情想做。公良至从没遇到过这种人，被伶牙俐齿的师弟忽悠得无话可说。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姓公良。”
魏昭伶俐的口齿卡住了，一下闹了个大红脸——这时候他尚未修成铁壁铜墙的脸皮，还会脸红呢。“我就说，哪有人姓公的，我还姓母嘞。”魏昭讪笑道，眼珠子一转，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但谁说小名就只能是名字了？我爹娘叫我阿昭，我也不叫魏阿昭，是不是？”
他说得如此笃定，公良至不知道其中ณ有什么不对，就像他不知道这个上山不久的师弟为什么摆出一副他们很熟的模样，又为ฦ什么和他亲近。公良至暗地里觉得这就像自己第一次看见乾ດ天谷豢养的仙鹤，他头一回看见这么เ大的鸟，惊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那些大鸟倒一点不怕他，在他身边走来走去，还用喙翻他的口袋，等发现这位弟子身上一点灵谷都没带，这才拍着翅膀走开了。
他看着仙鹤，看着魏昭，觉得吃惊，不觉得讨厌。不知道魏昭看他是否也是如此。
“而且，叫‘良至’还有个ฐ好处。”魏昭煞ย有其事地说，“你看，所有人都以为要好的人叫你阿至，想不到เ我其实叫你良至，对吧？要是山鬼啦，狐妖什么的，哪天扮成我的样子来找你，一张嘴就是‘阿至’，你不就马上认出冒牌货了吗？我们修仙的人，一定要多长个ฐ心眼才行！”
这话听起来如此有道理，公良至闻言拜服，觉得魏昭真是个ฐ聪明人。于是此后魏昭就叫了十多年的“良至”，于是哪怕又过了十年，只要听到“良至”，公良至就会想到魏昭。
听自己้的名字反而想到เ别人，瞧瞧魏昭干的混事。
“道长，道长？”
公良至回过神来，眼前自然没有魏昭，只有个ฐ音同字不同的卫钊ฦ。年方十九的游侠一边叫唤，一边拿手掌在公良至面前挥来挥去，只差过来拍他的肩膀。
他抬眼去看卫钊，游侠对他笑出八颗牙齿，说：“道长眼神都发飘了，我怕你有什么事呢！”
“贫道无事。”公良至回答。
只是他半个字没听，现在回过神来，不免有些过意不去。前几日公良至伤势严重，没有和游侠谈谈的余裕ษ，卫钊本人也机灵得很，安顿的过程不用公良至操心。现在公良至的伤势稳定了，终于能谈一谈几日前的事情。
王家村天怒人怨的祭祀养出了阴煞，又召来了魔修鬼召，他们两人也说不好遭受了池鱼之灾还是当了骆驼背上最后一根稻草。公良至解释了阴煞是何物，询问卫钊当日如何脱险。
“我运气好，有道长的符文，还遇到เ了妖怪！”卫钊比划道，“有一只猫，足有几丈长，长了两条尾巴！它和黑乎乎的人对峙，我这个ฐ小人物就藏好了，暂时没人管我。后来鬼怪和黑影都往村子里跑，我怕猫妖吃我，也撒腿跑去了村子，这就见到เ道长啦。”
“二尾……百年的九尾猫妖。”公良至说，“可惜没能拦住它，让他害了白子性命。”
“我倒觉得小孩子不会有事。”卫钊满不在乎ๆ地说，“那ว猫可宝贝小胖子了，小胖子也粘它。”
“竟有这等事？”公良至奇道，他略一沉吟，说：“百年道行的九尾猫妖恐怕长于大阵中，无法带着白子离开王家村。如果它真无意伤人，也是功德一件。”
“道长，九尾猫妖听起来这么神气，怎么เ就不把那些人咬死呢？”卫钊又问，“他们都要把白子煮了吃，猫最后才跳出来。”
“留แ下大阵的神道修士是人族，大阵庇护阵中信徒，有畜ไ类能在阵中成精已经是大阵破损的结果，万万没有让妖魔伤人的道理。”
“不让妖魔伤人？王家村里的活人，干的破事可比妖魔糟糕多了！”
公良至看了游侠一眼，只见他一脸愤愤不平。道士想了想，说：“贫道没让怨鬼伤人，你是不是也意气难平？”
“是！”卫钊毫不犹豫地说，“我知道道长好心，可那些人之ใ前害死了这么เ多人，还想把我宰了吃肉，现在是吓得屁滚尿流，过阵子故技重施怎么办？”
“我布了迷阵，让外人进不来，村人出不去。从此村中ณ的人会夜夜噩梦，直到所有怨气散去才会终结。”公良至说。
“他们害死这么เ多人，却只让他们做噩梦。”卫钊皱眉道，“这些人自作自受，干嘛不让他们自食其果？”
“那冤魂呢？”公良至问。
游侠愣了愣，似乎不明白道士为何说这个。
公良至说：“没有修炼法门，滞留世间的鬼魂将慢慢丢â失三魂六魄，最后除了心中的怨念外什么都不记得。杀了生的怨鬼再也变不回清白魂魄，为ฦ天地所不容。这些可怜人因为ฦ王家村丢了性命，死后还要为王家村赔上转世机会，值吗？”
王家村的人世世代代生于涝山，几乎与世隔绝。生于蛮荒处的人会长成野兽，白纸似的稚童一懂事即被潜移默化了可怕的传统，一辈子也就分不出是非对错。而那些不幸的白子何辜？死后还不得安生，被大阵困在小小村落中ณ。如今大阵已开，放下执念的鬼魂还有重入轮回的机会。要是他们为仇恨变成了厉鬼，未来只有魂飞魄散一条路。
纵鬼杀人，两者皆输。
公良至等着年轻的游侠开口，无论是惊呼还是反驳。他并不想说服对方，只想听听对方怎么想。修仙之人最忌讳心有郁结，要是道心有瑕，只能ม落到他现在这个地步。
另一个人没有急吼吼地回答，他眯了眯眼睛，似乎觉得这番话有点可笑。
魏昭说：“你怎么知道，他们不觉得值？”
游侠的神情有些吊儿郎当，只是在此情此景下莫名显出一分阴沉来，这一分阴沉在那张总是嘻嘻哈哈的脸上格外突兀，他本人也意识到เ了。魏昭把嘴一撇，明显地垮下了脸，将刚才的讥笑变成赌气。
魏昭觉得可笑，还有点吃惊，心说老朋友这十年间果然变了许多。即便是红尘修心的那ว些年，公良至也不见有多入世，每次都是魏昭拉着他去搅风搅雨，他便从善如流地掺和。乾天谷双壁爱找事的是魏昭，公良至喜欢依旧ງ顺其自然，一派世外高人的风范。如今又是损耗精血又是用上碎玉诀，简直像水月观的天上仙子变成了雷音寺管闲事的和尚，画ฑ风变得让魏昭怀疑认错了人。
“你又怎么知道，他们觉得值？”公良至反问。
魏昭不能ม说自己้听见冤魂怎么说，只能移开视线，不再争辩。好好好，他心想，道长口才有长进，一副菩萨心肠，我等邪魔外道佩服佩服。
公良至说：“我们都不知道。”
道士面容平和，嘴唇依然缺乏血色。他怕冷似的，把手缩回袖子里。
“怨气冲刷็下，怨鬼自然满心仇恨，无论他们生前有什么เ念头。我没法告诉他们报仇的后果，冤魂也无法说清他们到底觉得值不值。”公良至说，“而除了苦主ว本人，值与不值谁说了都不算。我阻拦鬼物也好，以精血度化也好……我们这些活人，外人，修道之人，也只是求个问心无愧，念头通达罢了。”
是极，魏昭想，昔为昔今为ฦ今，桥归桥路归路，你我都只求一个念头通达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