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老师从书橱里拿出一张红纸，铺在桌上，拿剪刀剪了一面旗，画上镰刀斧头，贴在墙上。说：“这鲜ຒ红的旗帜，是我们国的党旗！镰刀和斧头，象征着工农联盟，表示工人和农民团结的力量。从今天起，你就是一个青年团的团员了。”又说：“一个赤色的战士，要尽一切力量保卫党，保卫无产阶级的利益……”
贵他娘说：“快别那么เ说，咱穷人家，不在乎那ว个ฐ！”
忠大伯伸开两只手，象翅膀一样扇着说：“好啊，好啊，自从他走了，我黑天白天地结记他。我想他要是下了关东，那里咱熟人多，也该有个ฐ音讯了。”
他已๐经走了，你就别ี哭了！”
春兰说：“这叫金瓜，还是忠大叔从关东带回来的籽儿，给我爹的。”她又坐在窝铺上说：“上来，咱们说会工作上的话儿！”
贾老师恭恭敬敬地说：“你先吸吧，大叔！”
那人说：“庄稼人能ม读《水浒传》，就算不错了！”
灰色兵从腰里掏出绳，绑上大贵的胳膊。大贵跺着脚๐，往左ุ拧拧又往右拧拧，挣扎了两ä下，看挣不过，嘴里只是呼呼地出着气。戏台底下的人们见抓兵，都惊飞四散。戏台上也停下了锣鼓，台上台下成了清灯儿似的。灰色兵牵着绳，跟着冯老兰，把大贵拉到เ学堂里，拴在马桩上。大贵心里着急，不住地哭着，流着眼泪，脸上的青筋直蹦。
虽然说是同族当家，老驴头这辈可没听得冯老兰喊过他一声大哥。他真的不相信起来，站在原地转了几遭，也找不见跟他说话的人。看见冯老兰和老套坐着牛车走过来，就以为是老套。他向老套舒过脸，说：“唔！闲着没活儿，拾点粪。”
冯老兰把笼望后一闪，伸出左手一摆，瞪起黄眼珠说：“哼！着什么急！”
那时忠大伯院里只有三间小屋，新打了一圈土墙。屋里燠热，就在南墙荫里摆下饭桌。院扫得干干净净，用水洒过，一派荫凉。
运涛๙抬了抬腰，出了口长气说：“这块宝地是咱爷爷他老人家留下来的。”接着，给江涛๙讲述了爷爷下关东的事。讲到最后，他说：“这点地，只许咱们种着吃穿，不许去卖。这些年来，不论日过得多么急窄，咱爹不肯舍弃这块土地，这是咱的宝地呀！”他又学着父亲的口吻说：“咱穷人家，没有了土地，就站不住脚跟呀！”他年纪不大，自从听了父亲说过这些话，根据生活的体会，早早明白了农民和土地的关系。
冯老兰听到这里，不等冯贵堂说完，把黄脸往下一拉，拍着桌说：“你花的那洋钱，摞起来比你还高，白念了会书，白在外头混了会洋事儿。又不想抓权，又讲‘民主’，又想升发，又不想得罪人。怎么才能不树立敌人？你说说！在过去，你老是说孙山鼓吹革命好，自从孙大炮革起命来，把清朝的江山推倒，天无宁日！清朝手里是封了粮自在王，如今天天打仗，月月拿公款，成什么世界？还鼓吹什么男女平等，婚姻ี自由，闺女小在一块念书。我听了你的话，把大庙拆了盖上学堂。如今挨全村的骂，快该砌下席囤圈了……”
朱老忠问：“你的眼怎么了？”
涛他娘说：“就是嘛，不经点心，闹出事儿来，光自惹人笑话。”
朱老忠和老奶奶在堤上说着话，严å志和也在堤下头站着。向前不是，不向前不是，心上麻搭搭的。老奶奶看堤坡下头站着个ฐ人，转过头去问：“那是谁呀？”
朱老忠用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跳下车来。停了一刻๑，扬起下巴๒笑笑说：“到家了！到家了！”一股热烘烘的感情，在浑身荡动。
“说了半天，还不知道你要去干什么？”
爹爹死了，霸道们不叫咱们活下去呀！”
那ว天黄昏时分，朱老巩坐在河神庙台上，对着那ว座铜钟呆了老半天，心里暗想：“顶ะ公款！就等于独吞，我不能ม叫冯兰池把四十八村的公产独吞了！”看看日头红了，落在西山上，夜暗象灰色的轻纱，从天上抛下来。他一个人，连饭也没吃，走到小严村，去找严å老祥。老祥大娘正点着灯做晚饭，看见朱老巩走进来，低下头坐在台阶上。她说：“老巩！算了吧，忍了这个肚里疼吧！咱小人家小主的，不是咱自格儿的事情，管的那ว么宽了干吗！”
严志和在昏迷，听得朱老忠的声音，眼里渗出泪珠来。
牙齿打着得得说：“大……大哥！我有了困难了！”
朱老忠一听，摇了摇头，把右手撑在腰里，说：“兄弟！说吧，有什么困难？这些个年来，穷弟兄们都是同生死共患难。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朱老忠不能躲到เ干树身上去。你门里的事，就是我门里的事，我朱老忠还是为ฦ朋友两ä肋插刀！”
严志和听得说，张开两只手，打着颤说：“运涛๙那孩，他被问成‘共案’了，陷在监狱里！”
朱老忠把眼珠一吊，呆了老半天，缓缓地说：“卡监入狱了？”头上立时象打了个轰雷，随着眼前一道亮闪。转转眼珠，冷然地说：“我听得人家说，国民党大清党了。杀的可多哪，咳！这个年月……凶多吉少啊！”说到这里，他又觉后悔，下意识的向回吞了一口，也没吞回一个字。
严志和听说“凶多吉少”，身上颤栗起来。说：“大哥！你帮我这一步吧，跟我上趟济南，这孩！你走过京闯过卫，下过关东，我可没离开过这块土，出不去门呀……”说着，不住地摇着头。
去年四月，国民党大清党，多少员被捕了，入狱了。多少员被杀死了。就在这节骨眼上，有一天夜晚，营长吹哨集合，点着名从队伍里把运涛和几个ฐ排长叫出来，过堂问供。军法官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严运涛！”他说。又问：“什么เ地方แ人？”他答：“河北省xx县人。”军法官又问：“多大年岁？”他答：“二十岁！”最后，军法官问：“你是员吗？”他说：“不错，是员！”
供词就是这样简单，并没有多说一个ฐ字，因为他是以员的身分集体加入国民党的，谁也知道。运涛๙被扎上手铐脚镣，抛进阴暗的监狱里。
到了今年夏天，北伐军到了济南。部ຖ队里又出了共案，牵连到เ他，才把他从南京解到济南。运涛立刻๑托人给父亲来了这封信，说他被捕了，叫严志和跟江涛他。
朱老忠立刻答应了老朋友的要求，耸了耸肩膀，响亮地说：“志和！这码事儿好说，天塌了有地接着，有哥哥我呢。
说什么时候去，咱抬腿就走，这有什么作难的！”
严志和听了这句话，心眼豁亮了。睁开眼来，挺了一下腰，想扎挣着站住脚。一下又闹了个侧巴楞，趔趄了一步，要倒下去。朱老忠赶上去，把他搂住，问：“你怎么了，志和？”
严志和说：“头，晕眩得不行！”
朱老忠背了他一只左ุ手，严志和的右手扒住他的肩膀，两ä人一步一步地走回家去。一进门，涛๙他娘见他搭拉着脑แ袋，满头是汗，眼睛也不睁一睁，一步一趔趄，骨架支不住身。一下慌了神，连忙走上去问：“怎么เ了！这是怎么了？”
朱老忠说：“莫喊叫，先安放下他再说。”
两个人把严å志和抬到炕上，把枕头垫高点，叫他还息着。朱老忠挤了一下眼，两ä人走到外头屋里。朱老忠坐在锅台上，温声细气儿说：“涛๙他娘！有个事儿，又想跟你说，又不想跟你说。不跟你说吧，你是一家主事的人儿。要是跟你说了，无论如何，你可得住身骨儿。”
涛他娘听朱老忠话口里有事，瞧见他手里攥着运涛那封信，心里有些嘀ถ咕。她问：“是运涛๙的事儿？”
朱老忠一句句把运涛的事情告诉她，涛他娘低着头，眼泪刷地流下来。当时，一个ฐ农家妇女还不懂得阶级斗ç争的残酷，在说书唱戏上，可知道监狱的黑暗无情，于是哭得更加痛切。当他们细声细气哭着的时候，老奶奶隔着灯龛看着，仄起耳朵听着，听得说“运涛入狱了”！她脸向下一沉，张开嘴惊诧地问：“什么，运涛入狱了？”
涛他娘听声音不对头，慌忙走进去。老奶奶两腿一蹬，抽搐了几下，挺在炕上，难过得摇着头，合紧了眼睛。年老的脸上急骤的颤动，嘴里嘟嘟็念念，好象在说什么เ。涛๙他娘一迭连声叫：“娘！娘！你怎么เ了？你怎么了？”她慌里慌张，摸摸她的手，摸摸她的头，说：“娘！你合上眼睛了？你合上眼睛了？”
朱老忠走进来一看，把手掌放在老奶奶鼻上，鼻孔里只有一丝丝凉气了。他说：“涛๙他娘别喊了，先给她穿衣裳吧！”
一个年纪老了的人，生命就象风前的残烛，瓦上的霜雪，受不起风吹日晒，经不起意外的震撼了。运涛๙入狱的消息，象巨雷一样，震惊了她的神经枢，截止了她生命的活动。她的嘴唇不住地颤抖，象在反复地说：“老头还不回来……人活在世界上不容易着哪！”一会儿，眼窝渐渐塌下去了。
涛他娘顾不得哭，赶快开箱倒柜找出装裹。贵他娘、顺儿他娘、朱老星家里的，都赶了来。给死去的人穿上新洗的褂儿，新拆洗的棉袄，箍上黑布头巾，头巾上缝上一块红色的假玉。
朱老忠站在院里，手里拿着烟袋，指挥朱老星他们抬来一张小板床，放在堂屋。把老尸首停在板床上，蒙上一块黑色的蒙头被，床前放上张饭桌。又打发贵他娘煮了倒头饭，做了四碟供献，摆在桌上。打发伍顺ิ找了一匹白布来，叫娘儿们给严å志和和涛他娘缝好孝衣。严å志和带着病从炕上爬下来，和涛๙他娘跪在干草上哭。贵他娘、顺ิ他娘、朱老星家里的，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也在灵前弯下腰啼哭起来，涛๙他娘哭得尤其悲痛。
黄昏时分，严志和家门楼ä上挂起了纸钱。
一会儿，听得拐棍戳地的声音，朱老明拄着拐杖摸了来。进了门，哆哆嗦嗦站在灵前，弯下腰来哭着，泪水从眼洞里流出来。朱老忠也含着泪花说：“哥！人既咽气了，老哭也没用了！”朱老明说：“我觉得志和不是容易，为孩们作难呀！”说着，又大哭起来。哭了一会，他用袖头擦干了泪，问是什么เ病，什么เ时候断气的。朱老忠说：“光运涛的事，就够他们傤负的了，又添上办白事儿！”他把国民党大清党，运涛被关进监狱里的事情，对朱老明说了。
朱老明抬起头来，喘了几口气，才说：“也该叫江涛回来，商量商量运涛的事情怎么办。革命军失败，运涛入了狱，对咱穷苦大众来说，是一场天大的事呀！”
朱老忠自从老奶奶倒头，心上就架了火，时间不长，眼睛就红了，长出眵目糊来。他急得搓着手儿说：“谁承望的，咱一心一意等着革命军过来，把冯老兰打倒，给运涛๙和春兰成亲。咳！这一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朱老明说：“兄弟，要经心呀！说不清们要出什么坏招儿！”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用手一摸刀锋，噌ຒ楞楞响着。他说：“听得风声不好，我就磨了一件武器揣在怀里。碰上他们要害我，抽冷抓住，先扎死他两ä个ฐ再说！”
说着话，街坊四邻๑都来吊孝。晚上人们散了，严志和还在草上睡着。已经是秋天，晚风凉了，阶沿下有两只虫唧唧叫着。小桌上放着一盏高脚๐油灯，冒着蓝色的焰苗，照ั得满屋蓝ณ蓝的。朱老忠把门关起，和朱老明坐在草上，三个人商量事情。严å志和同意派人去叫江涛，他哑着嗓说：“把运涛的信也送去，叫他请严å家去写个ฐ信，托个ฐ人情，好到济南去打救运涛๙。他事可不告诉他，那孩自小儿跟着老人长大，跟他奶奶感情可热哩……”说着，又哭起来。
朱老明眯瞪眯瞪眼睛，说：“兄弟！你甭哭了，身骨儿又不好，万一哭得好儿歹的，可是怎么เ着？这会儿千斤的担搁在你身上！”
朱老忠也说：“老明哥说的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要好不了，一家可是怎么办？”又对涛他娘说：“你去做点吃的吧，一家哭了半天，还没吃饭呢！”
那天傍晚，春兰娘听说老亲家去世了，也去吊孝，咳！闺女是娘身上的肉啊！听到เ运涛不幸的消เ息，慌慌忙忙走回家去，悄悄地告诉春兰：“闺女闺女不好了，运涛๙卡监入狱了！”
自从那ว时，贵他娘把运涛๙的消息告诉了春兰，老驴头答应了这门亲事，革命军的光芒，和运涛的眼睛，就象两点萤明，在遥远的远方闪晃。隐隐显显，似有似无。就是这一丁点遥远的光亮，在她的心上就象太阳一样，照ั暖了她的全身。这时，她凭这股热力和光明来生活呀！当娘把这不幸的事情告诉她的时候，她心上一惊，又强笑着镇静下来。只是冷笑说：“呿！说他干吗？扔到เ脖后头算了！”这句话还没说完，她的心上就激烈地跳动起来。
真的，她倒一点也没有哭。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象干了底的深潭，就是投下一块石头，也难溅滴波涛。这咱她年岁大了，明白了一些革命与反革命的关系。她明白，就是哭瞎了眼睛，对于革命，对于运涛，也无济于事。黄昏来了，暮霭象一块灰色的布，盖在她的身上。她觉得在这块布下生活，更心安一些。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就想躲进黑暗的角落里，让黑暗把她吞没。
晚饭以后，天上落着一阵雨，象滴不完的愁苦的眼泪。树上风声起了，树索索响着。突然间一丝意念涌上了她的心头：人活着，是为了愁苦，还是为着幸福呢？可是，她是没有幸福的。眼看一丁点革命的光芒，就要被黑暗吞没。她的心情，象从千丈高崖跌下深渊，焦虑得难耐。她想，活在世界上，也是个ฐ多余的人，死了倒也落得干净！她想到เ这里，象有什么东西在脑แ里搅动。犹疑着呆了一会，她又登上板凳，从柜橱上搬下箱，把一身鲜ຒ艳的、过年时穿的新衣裳๙穿在身上。拢了一下头发，点上灯，拿镜照ั了照脸上。当她看到เ自己美丽ษ的脸型，又摇摇头，心里想：我还这么年轻！想着，把镜一扔，吹灭了灯，趴在炕上抽泣起来，她实在舍不得运涛。她哭了一会，抬起泪眼，在黑暗里蹑手蹑脚走到堂屋里案板旁，伸手扯起切菜的刀。在夜暗里，她看得见刀锋在闪亮。不提防一点响动惊动了母亲，她从枕上抬起头来问：“春兰！案板上什么东西响哩！”这时，她镇静了一下心情，装出远远的语音，说：“嗯，娘！你还没有睡着？是一只老鼠碰的吧。”
娘翻了个ฐ身，自言自语：“你还没有睡？咳！闺女！你的事儿在我心里盛着哩！我能叫你老在家里一辈吗！咳！天哪！运涛忙回来救救我闺女吧！”
一句话打动春兰的心，她想：“他还会回来的！我不能ม带着不明不白的伤痕死去。这样，将永远无法洗净身上的脏ู污。”她想到这里，又放下刀走回来，坐在炕上。隔着窗棂，看得见天上的云彩散去，月亮出来了，天色蓝ณ蓝的。她重又躺在炕上，盖上夹被，泪眼对着窗外的天空。月光透过窗格，照在她的身上，照看她惨白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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