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静坐在凳上，突然像霜打了的庄稼软软地衰萎下来。
卢嘉川坐在阴影里，面上浮着一丝调皮的微笑。他慢慢回过头来，睁着亮亮的大眼睛看着她，说：“偷东西的人最喜欢骂别ี人是贼；三妻四妾的道德家，最会攻击女人不守贞操；国的统治者自己้杀害了几十万青年，却说别ี人是杀人放火的强盗和土匪……这些你不明白吗？”
“崔秀玉，别ี哭！是想妈妈吗？她死得是惨，我们都该记住这仇恨……”她的声音低下来，“别ี哭，好孩！像咱们这样失掉家乡、失掉爹妈的孩老鼻啦，日本鬼叫多少多少人都成了孤儿寡妇呀。仇恨！我们都会记住这仇恨！告诉你，东北义勇军打的欢着呢，咱们、咱们早ຉ晚一定能打回老家……。”白莉苹虽然老练些，可是说着说着，想起了自己处在狼烟下的父母和故乡，她也不禁同小崔一样趴在床栏上哭了。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余永泽好像故意和道静开玩笑，“这个人对咱们大有好处。你一定要拿出主ว妇的殷勤好好招待人家。……来，咱们把这些肉、菜都摆好，你再去把馒头蒸热……等等！去把那两只漂亮的宋瓷杯拿出来，今天可用上这些古董了。”
拉回道静坐在床头，他仍然哀愁地说道：“不，你并不爱我。没有你在我的身边，我觉得我的生命好像黄一样的枯萎下去了……静，救救我！没有你我真的再也活不下去了。……”
“你不要瞧不起乡下人，我妈妈……”道静努努嘴，觉得用不着说这些废话，便笑着转了话题，“晓燕，你多幸福呵――
“不，老罗，你想到哪儿去了！”卢嘉ล川微微一笑，拉住了罗大方แ的大手，“想到了坏的方แ面并不等于胆小。我们是马列ต主ว义者呀。”
余敬唐说着，笑着，走掉了。
奇怪，这时道静忽然变成一个非常温顺的小孩，她顺从地赶快找出衣服换好，拿起水壶喝了几口冷开水，那个ฐ青年就又走了进来。他依然穿着湿透了的黄色学生装，但脸上却露着欣快的笑容。在门边立了一下，他就向道静点点头，自我介绍说：“你不认识我；可是，你一来我就认识你了呢。林道静是不是？我叫余永泽，就是这村的人。余敬唐是我堂兄。我在北大上学。林……今天真太危险了！……”他背台词似的流畅地说着，慢慢坐在桌旁的太师椅上。
老头把饭端了上来，余敬唐就弯弓着背走出去了。林道静看着八仙桌上的白面烙饼摊鸡蛋，心里饱饱的，一点儿也吃不下去。
道静愣在那ว里，许久ื说不出一句话。也许天气有点儿凉，也许心里太难过，她面色苍白，双腿发抖，站都站不稳的样。
“妈！妈妈！要……”孩在徐凤英手里张着小手，哭着要妈。
“先生，快走哇！怎么不走啦？”脚๐夫没有理会女学生那ว一套情感的变化，径直走到了山脚下，当他看不见雇主的踪影时，这才仰头向山上的女学生吆喊着。
“他吗，当然去！”许宁一改刚才的神情，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冲着道静一挥拳头，“我――当然去啦。还有，小林，你要尽量多发动你的朋友们也参加。老卢说应当广泛地发动群众。我走了，明天见！上午八点在北大操场集合。你可要去呀！”
许宁已๐经走远了。道静还一个人站在门槛上望着他的背影微笑着。她从来还没有参加过任何游行集会，这么เ多人群聚在一起将是个ฐ什么เ情景呢？……她被一种新奇的神秘似的感觉兴奋得许久ื都不能ม安静下来。
余永泽腋下挟着一叠书回家来了，道静忘情地拉着他：“泽，明天我要去参加‘三一八’纪念游行，你也同去吧。”
“什么เ？你要干什么去？”余永泽惊愕地瞪着道静。
“‘三一八’纪念游行，你又不愿意呀？”
余永泽懒洋洋地放下书本，半天才开口说话，声调那ว么凄凉：“静，听我一次话，不要去吧。听说外面常捕人。……救国的事还可说，可是‘三一八’算个什么เ纪念日？万一……静，安静一点！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哪一块云彩下雨……”他注视着道静，脸上又露出了那ว种乞求似的哀愁。
“不行！谁都像你这样胆小，掉下个树也怕砸死你！”道静对余永泽别ี的规劝或罗嗦还都比较能ม够忍耐，唯独关于革命方แ面的事，她简直点火就着，是最不能容忍的，“算啦，我还打算叫你跟我一起去呢，闹半天，你还想拉我的后腿。算啦，谁也别ี管谁！”刚一说完她就跑出去了。
她找到เ她的好朋友王晓燕。老卢叫尽量多发动人，她很希望自己้能多找几个人一块儿去。可是晓燕问她：“游行干什么เ事呀？”
“反对日本帝ຓ国主ว义的侵略，反对国民党的不抵抗主义แ，反对帝ຓ国主ว义的走狗，拥护社ุ会主义的苏联……”
晓燕沉默着，好半天没出声。道静站在她面前心神不安地看着她，好像等候判决似的。终于晓燕郑重地摇头说道：“小林，别怪我。爸爸对我说过：青年人还是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ว义……看你们还没游行，先就来了一大套‘主ว义’，我不懂这些，真的什么也不懂ฦ。”
道静蹙着眉头，她的面孔微微涨红，心里又懊ิ丧又焦躁。
“燕，你说的这些不都是胡适的学说吗？什么时候你也学会了这些东西？”
晓燕睁大眼睛，那里面闪烁着一种稚气而自信的光芒，她不好意思地怯怯地说：“小林，别问我这些。我相信爸爸的话，他很有修养。……我劝你也别ี太相信那些左ุ倾的人的话了，读书是最要紧的。什么社会主义苏联，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晓燕虽然是不赞成她的，但是她的态度温存、心地善良，她只是不相信，不像余永泽那ว样的自私和胆怯。因此道静站在地上只深深感到了失望的颓丧，而没有像对余永泽那样的气恼。再说，对爱人可以任性地发发脾ຆ气，对待朋友可怎么เ能够拉下脸来呢。
两个ฐ朋友相对无言地怔了一阵，道静只好怏怏地跑回家来。
夜里，余永泽和她在床上闲谈着。他用娓娓๙动听的低声讲起古今外一些大作家大艺术家的爱情故事。那些人怎样生活在美的大自然，怎样为爱情牺牲一切……他抚弄着她的头发，说着说着，突然带着无限柔情低声问她：“静，还记得吗？我们在北戴河海边的许多往事。有一次夜里，我和你一块儿坐在沙滩上，一同静静的听着海浪ฐ的声音。月亮底下，大海闪着银光，我望着你的眼睛――你的眼睛真像海ร水一样又深、又亮、又美呀！唉，真美极啦。望着它，我的心就像醉了一样。静，那ว时，我真想拥抱你、亲你……我永远不会忘掉那一晚。永远不会忘掉我们在北戴河的生活。人要永远生活在那种美妙的诗的境界ศ该多好呵！”他闭上眼，沉醉在往事的回忆。过了一会，他睁开眼睛，露着沉痛的神色。“可是看看现实――滚滚尘寰，你争我夺，到处是火药气味，多么令人痛心……”他又闭起眼睛，带着朦胧的梦呓的意味抱住道静的脖轻轻叹息。
听着余永泽的叙说，那ว美丽ษ无边的大海ร，大海上的明月和银波，真的在道静面前荡漾起来了。她用力握住了他的手，深情地看着他：“是，泽，那ว真是美呀！”但是当听他说到最后，说到เ了现实充满着火药气味等话的时候，她才警觉起来，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小声说：“泽，别总叫我为ฦ难好不好？你应当了解我。……当然，我忘不了北戴河，我们在那儿初次认识。”她的心里交错着许多复杂的情绪，她既ຂ爱将来，又不能ม忘掉过去。在她的心灵深处，未来和过去是两ä个ฐ相反的互不相容的极端，但却同时在她心里存在着、混淆着。
“亲爱的，我一点儿也不反对你正义แ的行动。”余永泽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人生活得要有意义แ我知道。可是你太年轻，对复杂的魑魅魍魉的社会太缺少阅历，所以我不放心你。在北戴河如果不是我们相遇，那还不知要闯出什么祸ຖ来。你知道么？光在我们北大就有什么เ托派、国家主义派、无政府主义派，国民党的一些什么派还不算在内。真正的你所信仰的那ว个是很少的。听说清党以后早就没有什么了。真正的革命在哪儿呢？你接近的那ว些人可靠吗？――知道他们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吗？静，我不是顽ื固不化的人，可是你总不了解我，认为ฦ我自私保守。……我心里真难过！”他悲伤地长吁了一口气，说不下去了。
小屋里春寒未退，深夜是寒冷的。而且窗外刮着北方猛烈的风沙，震得窗纸发出沙沙的响声。道静挨着余永泽瘦削的肩膀，她陡然觉得心里一阵发冷。
“挂羊头卖狗肉？……卢嘉ล川、罗大方แ、许宁……这些人可能ม吗？不！不！”她竭力拂去余永泽给她心上投来的暗影，“不不要信他的！不要信他的！”她在心里呼喊着、挣扎着，眼睛忍不住潮湿了。
“泽，你不要破坏我的信仰好不好？”过了一会，她振作起来，决然地说，“你折磨得我够瞧了，我相信他们，我一定相信他们！如果我错了，我自己负责；如果因为这个我变坏了或死了，我谁也不怨！”
“那不行！”余永泽只穿着衬衣，猛地坐了起来，他的小眼睛里闪着一种困兽似的绝望的光焰，“你是我的！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早已๐凝结在一起。我们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可是我们不能ม分裂！不能ม离开！我不能叫你盲人瞎马地去乱闯！静，明天的游行你是绝对不能参加的。明白不？这是我第一次干涉แ你的行动，可是我必须ี干涉แ！”
“我不叫你干涉！”道静也霍地坐起身来面冲着墙喊道，“我现在才明白你讲了大半夜的目的只有两ä个ฐ字――这就是‘干涉’！你为ฦ什么干涉？我是去放火抢劫？还是去找情人谈情？你说得美妙动人、天花乱坠，闹了半天只是拐弯抹角地迷惑人、动摇人……你简直是要我的命！”
他们争吵着，闹得公寓里的邻居都不能安睡。有的人就高声咳嗽起来，他们才渐渐安静下去。
这一夜林道静整夜没有睡着。天色刚亮，她望望身旁熟睡着的余永泽，就悄悄爬起了床。好像小偷一般蹑手蹑脚地脸也没洗就溜出门去――她怕吵醒他，他要真的再拦她，闹得四邻๑皆知是很糟糕的。
她到北大女生宿舍王晓燕那ว儿洗了洗脸，又动员她去参加，她还是不去，她就一个ฐ人到北大红楼ä后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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