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学期中，大姐的病越重了，重得不能动弹，时常在床上哭唤。
到了不能再拖延的时候。
爹不吭。他又开始吸烟了。烟布袋和烟锅里装满了芝麻叶子，只要他用力一吸，烟锅里就会升起一股火焰，所以他吸得总是很慢、很轻。
几个ฐ月的光景，二姐已经变成了一个很有主见的人。她坐在爹的对面说：“娘，不去借。一来舅家也不宽绰，二来开春也没啥还……过年我们用红薯面包饺子。穷日子穷过，不能让别人瞧不起咱。”
“你们干啥？公社正开会学文件。”
队长向前跨了一步：“我们不找你。你让管学校的干部出来！”
我感到了异样。就不再说话，看不清各人的脸色，只看见二姐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我恨二姐，她学习比我好，又是同级同班，因此爹就常常小瞧我。我从二姐身边走开了，站在爹的身旁้。院子里很静，连蛐蛐的叫声也没有，树叶的摩挲声清晰地在头顶响着。
过一会儿，爹说：“坐下来，连科。”
人们说回吧。
大家起来，一道动手把抢出的稻铺按人头一人捆了一捆，也给我和见娜各捆了小狗腰那样个ฐ捆儿，就都扛着米稻捆回村了。这是村人们五年的辛劳，五年劳作的收获。我们知道我们肩上的不是稻子，是稻种。人们跟在队长身后走，大家拉成一线，走在杨柳相夹的大堤上。天水在人们脚下畅畅地流着，远远看去，村人们就如踩着天水走路一样。小鸟在树梢上盯着大家伙扛的熟稻馋叫着，有的就跟着人们的脚๐步从这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它们期望会从我们肩头掉一穗熟稻，可我们一穗也没掉。我和见娜跟在人们最后。我说重吗？她松松肩上那束稻子，说不重，你要记住赔我黄莺鸟。我说记住了，肚子真饿。最后告别嘴洼时，我回望一眼，没有看见十八亩嘴洼，只看见没有塌尽的新堤像红带子样漂在大水中。我分出的十九份抓钩打捞的杂物，像黑痣一样在红带上结着。走了一程，我又一次回望，那漂着的红带和黑痣都已๐经消失了，我只看了茫茫的汪洋黄水。
我说不用怕，村人们在这里，队长三叔在这里，大堤就会很结实地缠在河滩上。
这时候，去守滩屋取防水家什的人回来了。他扛来了铁丝、绳子、砍刀、大锤，还有抓钩。抓钩๗其实很简单，就是杀猪用来吊肉的铁钩๗上系一根绳子。他一回来，队长就招呼村人们都从树上下来。
三
“连科哥——”
“没啥怕，给我干奶治病嘛ใ！”
“你还真把我奶当奶呀？”
“不用。是村长他姐送礼送的一头猪。”
我的婚事爹同意，娘同意，姐同意，队长三叔也同意。一个瑶沟村人都同意。
“不怕歇死！”
我不气。
队长说完，不等我和二姐觉醒过来，就甩着胳膊走掉了。
一会儿，队里的牛车轮子钟็响了。
不消说，又要开会。
吃过午饭一会儿工夫，老榆树下就坐满了社ุ员群众。和去年那个群众会一样，近百号人马，散成几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掺杂不齐。孩娃们在人群中ณ跑来跑去。有的男人，来开会时端着饭碗，吃完了饭，碗就放在身边石头上。午时的日头，正巧在榆树顶上悬着。榆ด树条儿都面条似的倒挂起来，青白的榆叶，稍微地晒卷了。牛皮虫包儿从树叶、树枝上系下来，在空中ณ荡着秋千。榆树下的阴凉花花叉叉，日光团儿钢钱似的一个挨着一个。队长三叔是咬着一个红薯面馍走进会场的。他站在牛车轮子钟下的石头上，没看来了多少人，也没挨门挨户查人头，把少半个ฐ馍塞进嘴里，伸长脖子咽下去，到一个端着饭碗的社员面前，要过碗喝了几口，就又回到钟下的石头上。
“我家的那个大舅子来了，正在家里吃饭。”队长先小声、后大声地说：“大舅子是高中老师，妈的比我吃得还多……笑啥？有他娘啥好笑！大舅子正在家吃饭。他来说咱们瑶沟村的连科在四中ณ学习是前几名。可眼下，都知道连科夹着书本回来了。为啥？穷。她姐有病。供不起他念书。大舅子说连科退学可惜透了。可惜不可惜，大家伙都知道……我昨天又去看了咱们村的那一亩半地，小麦长得喜欢人，黑油油的，一棵靠着一棵，少说一亩地能ม打八百斤小麦。一亩半就是一千二百斤。一千二百斤呀……就他妈的让一队讹去了。因为ฦ啥？因为咱们队里没人物！想想这一层，就不能让连科辞学回来。开会就是这意思——大家说吧，谁家有钱先垫一肩，让他家洛阳那边治着病，家里这边还能读着书……要是说起来咱们一个村供不起一个高中生，走出村谁他娘的脸上也没光彩！”
队长说完，就下来坐在石头上抽烟筒。
会场上很静，就像没有开会一样。吸烟的男人们多起来，大榆树下像冬早一样雾雾腾腾。烟雾飘到เ一缕一缕的日光下，像一丝一丝彩线般闪着光。有女人在纳鞋底儿，这会儿也停住手中ณ的活儿，看看自家男ç人的脸，再去看别ี家男人的脸。虫包儿在树下荡来荡去，把烟雾割成一段一段。能ม听见虫包儿荡动和割断烟雾的声响。
我和姐坐在会场的西面一条土棱上。没想到เ开会仍是为ฦ了我念书。我心里自然又燃起一片火光。姐也很激动，望着所有会场上的人，眼里含着乞求别人的光，就像讨饭到了人家门口上，眼巴巴等着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