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俭把眼睛避开。多鹤的影子永远也清除不掉了。他父母花七块大洋,以为只买一副生儿育女的肚囊。有那么简单?实在太愚蠢了。

多鹤走失了。这是一句现成的理由。一半真实。一小半真实。一小半……

从此张俭基本上不去多鹤的屋。六岁半的丫头已经很好使唤,跟她说,去,把大孩二孩抱来,她就会先抱一个、后抱一个地把两个弟弟抱给张俭。二孩稍微瘦一点,张俭就凭这个记号辨别ี一对双胞胎。兄弟俩特别ี能吃能睡,张俭再正眼看多鹤时,发现她多余的肉全化成乳汁,让两个小子嘬走了。多鹤还是多鹤,一天到晚有条有理地做她的那一套。丫头的衣服给熨得光整无比,打补丁的花格子裤还给熨出两道刀刃似的裤线。连丫头去幼儿园别在胸口上的手帕,也熨得棱角分明。生了孩子的第六天,她一早就下床了,拎一桶水,跪在地上撅着屁股把水泥地面擦得发蓝。

张俭有两个ฐ年轻的工友,是和他一块儿从鞍山来的。二十岁的那个姓彭,二十四岁的那ว个姓石。组里一共三个从鞍山来的,马上就跟从上海来的、武汉来的开始了对台戏。小彭头回上张家是双胞胎满月不久,他要让张俭给他的入团申请书๰查查错字。门一开他站在门口不动了,问张俭他们家铺的是什么地面。告诉他跟别人家一样的水泥地,他说不可能。他蹲下去,用手指搓搓地面,说真光溜啊,跟玉似的。再看看他自己的手指,一点灰尘也没沾。他看看张家门口的一排鞋,又看看张家人脚上雪白的布袜子,自己却穿着一双油污的翻毛皮鞋走进来。第二次他是跟小石一块来的,两人做了准备,换上了一双破洞最少没有过分臭味的袜子。

远处,工厂的小火车悠扬地叫了一声,比一般火车调门稍高些,也模糊些,听上去跟另一个世界似的。

世上没有多鹤的亲人了。她只能靠自己的身体给自己制造亲人。她每次怀孕都悄悄给死去的父母跪拜,她肚子里又有了一个亲骨肉在长大。

安平镇附近的村子成立互助组的时候,张站长又接到二孩的信。张站长已经不做站长了,站长是段上去年底派来的一个ฐ年轻人。张站长现在成了张清扫,天天拿着扫帚在车站六张八仙桌大的候车室里扫过去扫过来,在车站门口的空地上扫得灰天土地。这天他收到二孩的信就更扫个没命,他非让二孩妈给哭死不可——二孩的儿子生了场病,上月死了。二孩也是,这么大的事,隔一个月才写信回来。老太太想好好哭哭,也๣哭晚了。

二孩妈果真把张清扫险些哭死。她把她缝的一堆小帽子小鞋子拿出来,拿出一样,哭一大阵。哭二孩苦命,哭她和老伴苦命,哭小环苦命,哭小日຅本该天杀,跑到中国来杀人放火、追她的儿媳,把她的大孙子追掉了。哭着哭着,哭到大孩身上。大孩死没良心,十五岁从家跑了,不知跑哪儿做匪做盗去了。

多鹤却把事情看错了。她以为二孩对她热起来了,有时白天偶尔碰见他,她会红着一张脸偷偷朝他一笑。她一笑他才发现她竟那么陌生,她在这种时候表达这层意思的笑和中国姑娘那么不一样。而怎么เ不一样,他又说不出。他只觉得她一笑,笑得整个ฐ事情越发混乱。

这种混乱ກ在夜里变成她越来越大胆的手。竟然发展到他忍无可忍的程度。一夜,她的手抓住他的手,搁在她细嫩得有点湿涩๳的肚皮上。他的手还在犹豫要不要摆脱开,她的手已经把他的手按在她圆乎乎的胸ถ上。他动也不敢动。假如他抽手,等于骂她下贱不要脸຀,不抽手她会以为他喜欢上她了。小环搁在那ว儿,他怎么เ能喜欢上她?

接下去的三四天,小环都没去看孩子。从她的窗子,能看见多鹤在院子里过往,步子急急的,头埋得很低,不是提一桶脏ู水出来,就是端一盆热水进去。多鹤的胸ถ脯沉甸甸è的,脸色白嫩得像奶脂。她的神态、姿态都和生孩子前一样,随时要给人鞠躬,但小环觉得她的神态、姿态和过去截然不同了。这是个自以为有人撑腰的小日本婆了,忙忙叨叨的木屐小步来回走动,她俨然当家做主,煞有介事,把张家院子走成她的占领地界了。

一天上午,出了雨后特有的那种大太阳。小环像往日一样十点多钟起床,坐在炕上抽第一袋烟。院子里的木屐声从北屋一直响到锅炉房,然后又好大一会儿没有动静。家里只有多鹤和小环,算上刚满月的闺女是两个半女人。小环穿上衣服,披了一块披肩,仔细地梳着头发。然后她走到เ院子里,抽下披肩,把碎头发和头皮屑抖下去。这时她听见锅炉房有人哼小调。日本小调。她凑到锅炉房的窗子上,看见里面雪白的热气蒸腾着一大一小两团粉红的。用来做澡盆的竟是那口日本行军铝锅,是日本投降之后扔在火车站的。铝锅够深,却不宽大,多鹤在盆上架了个凳子,让长条凳横跨在两边盆沿上。她抱着孩子坐在凳子上,从锅里舀水给孩子和她自己洗澡。她举着葫芦瓢,把水浇在自己的左肩或者右肩上。水大概有些烫,每一瓢水淋下去,她都小小地、快活地打一个挺,那小调也冒一个ฐ尖声,像是小女孩被挠了痒痒,笑岔了音。热水经过了她的身体,调合了她的体温,才落到孩子身上,于是水一点也不让孩子怕。孩子当然不会怕,孩子在她母亲肚子里的一包热水里泡了十个月呢。十点多的太阳还在东边,拆去烟囱的墙留了个圆窟窿,从那ว里进来的太阳落在地上,亮晃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