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气喘吁吁地回过头来问:“马桥还没到么?”

复查帮我们几个知青挑着一挑子行李,匆匆地赶上来,“就到了就到了。看见没有,前面就是,不算太远吧?”

马桥是这样一个地方,一个几乎ๆ遗落在地图里无法找到的小村寨,有上、下两村几十户人家,有一块田和一片可以依凭的山岭、马桥有很多石头,有很多土。这些石头和泥土经历了千万万年,你怎么睁大眼睛也看不到它的变化。它的每一颗微粒,都在确证着永恒、它永远不息的流水,喧哗着千万万年以前๩的声音;而千万万年以前๩的露珠,现在还挂在路边的草叶上,千万万年以前的阳光,现在还照得我们睁不开眼睛——前面一片嗡嗡而来的白炽。

从另一方面说,马桥当然不再是从前的马桥,甚至不再是刚才一瞬间的马桥:一条皱纹出现了,一根白飘落了,一只枯瘦的手失去了体温,一切进行得悄然无声。一张张面孔在这里显现然后又逐一消เ失,成了永远不再回头的事实。我们唯有在这些面孔上,才能ม怵然现光阴行进的痕迹。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使它停止下来。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使这一张张面孔避免在马桥土地的沉陷——就像一个个音符在琴弦上轻轻地熄灭。

语言迷狂是一种文明病,是语言最常见的险境。指出这一点,并不妨碍我每天呼吸着语言,吸吮着语言,在语言的海洋里毕其终生,被一个个词语引人新的思维和感觉。一次次对那次辽宁之行的回想,只是使我多一点对语言的警:一旦语言僵固下来,一旦语言不再成为寻求真理的工具而被当作了真理本身,一旦言语者脸຀上露出自我独尊自我独宠的劲头,表现出无情讨伐异类的语言迷狂,我就只能想起一个故事。

故事生在马桥,一个七月十五祭祖的日຅子里。盐午的叔叔马文杰平反了,父亲当汉奸的事也没有什么人再提起了。以前没有给他们好好地办过丧礼,现在当然要补偿。盐午是马桥最有钱๥的人,请来了洋乐班子,国乐班子,准备好好热闹一下。又准备了八桌酒席,给村里村外的一些亲友送去红帖ຆ。

由á此看来,在很多中ณ国人的语言里,知识和技能ม总是与恶事狠、凶、邪、害等等互为表里。两ä千多年前๩的庄子,甚至早就对一切知识和技能表示过优虑和仇恨。“天上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庄子《内篇第十》。他认为只有消灭了知识,盗国者才会铲除;只有捣毁了珠宝,盗财者才难以滋生;只有砸掉了符印,人们才会变得本分忠厚;只有折断了秤具,人们才不会计较争夺;只有破坏了法律和教义,人们才可能领悟自然而终极的人生之ใ道……庄子的愤懑แ,在技术日益进步的现代,成为了一个遥远的绝响,一注天际之外微弱的星光,不会被大多数人认真对待了。但是在语言的遗产里,至少在我上面提到的南方很多方แ言里,仍然俏悄地与人们不时相遇。

我指了指镜子的方位。

“运气不好,这次进了个民主ว仓……”

“我……从来不做田里的工夫。”

“你成天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