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的候烧大厅宽敞深远,外面的浓雾已在渐渐散去,里面依然雾气环绕,几盏相隔很远的蜡烛形状的壁灯闪烁着泛白的光芒,这也是雪花的颜色。不知为何,我见到白色就会感到温暖。

大厅的右边是一排排被铁ກ架子固定住的塑料椅子,左ุ边是沙发区域,舒适的沙发围成几个圆圈,中间的茶几上摆放着塑料花。塑料椅子这边坐着很多候烧者,沙发那边只有五个候烧者,他们舒适地架着二郎腿,都是一副功成名就的模样,塑料椅子这边的个个ฐ都是正襟危坐。

我进去时一个身穿破旧蓝色衣服戴着破旧白手套的骨瘦如柴的人迎面走来,我觉得他的脸຀上只有骨头,没有皮肉。

他看着我五官转移之后的脸轻声说:“您来了。”

我问他:“这是火葬场吗?”

“现在不叫火葬场了,”他说“现在叫殡仪馆。”我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就像是进入一家宾馆后询问:这里是招待所吗?

他的声音里有着源远流长的疲惫,我听出来他不是给我打电话说“我是殡仪馆的”那位。我为自己的迟到道歉,他轻轻摇摇头,用安慰的语调说今天有很多迟到的。我的预约号已๐过期作废,他走到入门处的取号机上为我取号,然后将一张小纸片交给我。

我从a3推迟到a64,这个ฐ号码上面显示ิ在我前面等候的有54位。

我问他:“今天还能烧吗?”

“每天都有不少空号。”他说。

他戴着破旧白手套的右手指向塑料椅子这边,意思是让我去那里等候,我的眼睛看着沙发那边。他提醒我沙发那边是贵宾区域,我的身份属于塑料椅子这边的普通区域。我手里拿着a6๔4号走向塑料é椅子这里时,听到他自言自语的叹息之声:

“又一个可怜的人,没整容就来了。”

我坐在塑料椅子里。这位身穿蓝ณ色衣服的在贵宾候烧区域和普通候烧区域之间的通道上来回踱步,仿佛深陷在沉思里,他脚步的节奏像是敲门的节奏。不断ษ有迟到的进来,他迎上去说声“您来了”为他们重新取号,随后伸手一指,让他们坐到我们这边的塑料é椅子上。有一个迟到เ的属于贵宾,他陪同到沙发那边的区域。

塑料椅子这边的候烧者在低声交谈,贵宾区域那边的六个候烧者也在交谈。贵宾区域那边的声音十分响亮,仿佛是舞台上的歌唱者,我们这边的交谈只是舞台下乐池里的伴奏。

贵宾区域里谈论的话题是寿衣和骨灰盒,他们身穿的都是工艺极致的蚕丝寿衣,上面手工ื绣上鲜艳的图案,他们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寿衣的价格,六个候烧贵宾的寿衣都在两万元以上。我看过去,他们的穿着像是宫廷里的人物。然后他们谈论起各自的骨灰盒,材质都是大叶紫檀,上面雕刻了精美的图案,价格都在六万元以上。他们六个骨灰盒的名字也是富丽堂皇:檀香宫殿、仙鹤宫、龙宫、凤宫、麒麟宫、檀香西陵。

我们这边也๣在谈论寿衣和骨灰盒。塑料é椅子这里说出来的都是人造丝加上一些天然棉花的寿衣,价格在一千元上下。骨灰盒的材质不是柏木就是细木,上面没有雕刻,最贵的八百元,最便宜的两百元。这边骨灰盒的名字却是另外一种风格:落叶归根、流芳千古。

与沙发那边谈论自己寿衣和骨灰盒的昂贵不同,塑料椅子这边比较着谁的价廉物美。坐在我前๩排的两位候烧者交谈时知道,他们是在同一家寿衣店买຀的同样的寿衣,可是一个比另一个ฐ贵了五十元。买贵了的那ว位唉声叹气,喃喃自语:

“我老婆不会讲价。”

我注意到塑料椅子这边的候烧者也都穿上了寿衣,有些身穿明清风格的传统寿衣,有些身穿中山装或者西装的寿衣。我只是穿上陈旧的白色中式对襟睡衣,我庆幸早ຉ晨出门时意识到臃肿的棉大衣不合适,换上这身白色睡衣,虽然寒碜,混在塑料椅子这里也能滥竽充数。

可是我没有骨灰盒,我连落叶归根和流芳千古这样的便宜货也没有。我开始苦恼,我的骨灰应该去哪里?撒向茫茫大海吗?不可能ม,这是伟人骨灰的去处,专机运送军舰护航,在家人和下属的哭泣声中飘扬入海。我的骨灰从炉子房倒出来,迎接它们的是扫帚和簸箕,然后是某个垃圾桶。

坐在身旁้的一位老者扭头看见了我的脸,惊讶地问:“你没有净身,没有整容?”

“净身了,”我说“我自己净身的。”

“你的脸,”老者说“左边的眼珠都出去了,鼻子歪在旁边,下吧这么长。”

我想起来净身时忘记自己的脸了,惭愧地说:“我没有整容。”

“你家里人太马虎了,”老者说“没给你整容,也๣没给你化妆。”

我是孤零零一个ฐ人。给予我养育之ใ恩的父亲杨金彪一年多前身患绝症不辞而别,我的生父生母远在千里之外的北方城市,他们不知道此时此刻我已置身另外一个世界。

坐在另侧身旁的一个女人听到我们的谈话,她打量起了我的衣着,她说:“你的寿衣怎么像睡衣?”

“我穿的是殓衣。”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