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丰小说网 > 巴金最后23个春秋 > 第五章 作家的战场在斗室 古都·《家》·太平湖

巴金走出他幽静的小院以后,街头迎接老人的再不是冷漠和冰霜。可是,巴๒金并没有陶醉在鲜花和笑脸຀之ใ中。他知道自己毕竟是作家,由于浩劫他已经整整失去了1้1้年宝贵光阴。而今巴金清醒地意识到,他再也๣不能把大量时间消费在一些频繁的社交中。他要让自己้冷静下来,把有限时间都用到写作中去。巴๒金不是那种情愿让时间轻易付诸东流的人。那ว时,他翻译的赫尔岑《往事与随想》,才刚刚进行了三分之ใ一,可是,巴金的思绪却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转移到他人生暮年最重要的著作上来,那ว就是《随想录》的写作。

虽然“伤痕文学”在那一时期相当盛行,不过巴๒金也不希望自己的作品成为ฦ赶时髦的“过往云烟”。他这一辈子的写作宗旨ຈ,始终恪守不写则已,一但动笔他就必然要写自己熟ງ悉和感人的东西。也许正是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巴金才感到他有必要对“文革”前写的这部《三同志》进行必要的加工和修改了。他太留恋朝鲜ຒ战场上的那段生活经历了。他现在越加感激当年自己้受命前往朝鲜ຒ前๩线的历史,他认为那是自己一生中最值得怀恋的时光。

珍,拿着一管新华笔,在明亮的电å灯下,对着从抄本上裁下的纸,我不知道写些什么เ好。你明白我这时的心情。我的确有千言万语,却无法把它们全倾泻在纸上。从明天起我们离得更远了。但这不过是一个ฐ开始。在沈阳我照ั样会寄信给你。然后,我又往前走,在平壤,大约还有信寄出,但是我恐怕抽不出写长信的时间了。

c,巴金的《三同志》,曾经几历寒暑,增删多次,几乎浸透着这位文学巨เ匠的心血。当年他从朝鲜战场回来,脑际中始终都在构思这部ຖ稿子,他希望把《三同志》写成一部催人下泪的作品。

“好好,我能读多少是多少,接见外宾总是要严肃的。”巴๒金尽管堪称中ณ国文坛的著名大师,可是,当他听说要会见一位从美国来的作家时,仍希๶望自己在会见对方之ใ前๩能够先读一读她写的作品,这样才能ม在会见时彼此有共同的语言。

巴金在听到这一喜讯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时他正在出版社里参加每周一次的政治学习๤,在走廊里恰好遇上一位从前๩作协的党员领导。那人悄悄在巴金耳边说了一句话:“江青被华国锋给抓起来了!”当时,巴金吓了一跳,在十多年中他对那ว个叫江青的女人尽管恨得要命,但他无຀法把一言九鼎的她与刚刚听到เ的传闻联系在一起。巴๒金心里将信将疑ທ,想转回去再向那位领导打听一下详情,却发现那人带着满脸的喜悦走远了。多年在行动上受限制ๆ的巴金,见状也就只好作罢。因为他知道在这人多眼杂的环境里,自己是不该打听这异常敏感消息的。

“这是一部ຖ很了不起的著作啊!当年我从国外回来的时候,就已๐暗暗地发过誓了,将来我一定要把它翻译成中文,让我们中ณ国的读者也读一读赫尔岑这部回忆录!可惜我始终没有太多的时间。”巴金迄今还清醒记起,1้9๗38年他在桂林那风景如画的漓江之滨,曾经对萧珊发过这样的感慨。

巴๒金没想到เ尽管他从心里对已有了省悟,真心想在这场红色风暴中ณ洗心革面。然而造反派仍然不理解他。到了当年深秋,对巴金的斗争竟然又升级了。

巨เ鹿路675号大楼ä就在眼前了。这是一幢意大利式的花园大楼ä。早ຉ在解放初期巴金就来到这里上班了,他知道这里住着一批中国近代知名作家,他们中就有后来在国内文坛上知名的一批人物,如《红日》的作者吴强、电å影《为了和平》的执笔人柯灵等等。巴๒金还知道这幢楼解放前曾是资本家刘吉生的私人花园。再以此上朔,这幢造型奇特的小楼ä还是法租界上有名的巨เ籁达路上的名宅,。由于原主人想把这里建成一座赠送爱妻的花园豪宅,所以他就按希๶腊神话丘比特和普绪赫的爱情传说加以设计,成了有名的爱神花园。巴金记得这爱之豪宅变成了上海作协的办公楼以后,他的许多作品都是在这里诞生的。巴๒金任主ว编的国内名刊《收获》,也是在这里挂牌面世的,当那ว场可怕的飓风刮来之前,这里就是巴๒金理想的家园——仅逊于武康路寓所的写作天地。他知道许多在国内外造成影响的文学作品,就是从这个门口被邮ุ递员送进来,又是从这个ฐ门口以杂志的方แ式传递出去,震动整个中国文坛的。

巴金凝视着娇็柔的萧珊,循循善诱地说:“蕴珍,我和你接触以来,看到เ你确实有许多优点。特别是勤劳,这很让我感到吃惊,因为ฦ你的出身在我的印象里是不能作体力的,可是,你陪我去汉口时就让我吃惊,原来你也有吃苦的精神,这很了不起。说到你考大学,也๣是一样,世上做任何事情,都是要有一点刻苦精神才行的。你的天份和才华本身就比我高得多,只是你仍然需要加一点刻๑苦,就好了。”

因为萧珊的母亲,并没有成为ฦ这对新า潮恋人最后结合的障碍。这是因为ฦ老人家出人意料的开明让巴金心里感动。萧珊的母亲对初次见面的巴๒金从心里感到เ满意,她并没有依照ั旧时代的繁文缛节,要求巴๒金作一些他不喜欢做的事情;也没有让女儿依从家规,必须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最后才能ม大张旗๱鼓的嫁女。老太太当时只出面请巴๒金和萧珊在餐馆里吃了一餐便饭,然后这场婚姻ี便爽然地定了下来。

“是吗?那好啊,你能回来就好!”萧珊全然相信他的话,她知道巴金是个一辈子难说半句假话的人,尽管她对当前形势下“工宣队”是否会让一个ฐ“老九”写材料é也感到几分疑ທ惑,可是萧珊根本不愿意多想。她只盼巴金早一天从奉贤回来,哪怕从此不当什么作家,哪怕家里生活清贫,守候在她身边也๣是种难得的幸福。

巴金望着有些委屈的萧珊,忽然意识到เ他的谢绝已๐剌๨痛了姑娘的心。他知道这位小妹妹之所以主动来出版社ุ邀请自己,显然是出于一种信任。这是此前他们在“新า雅”喝茶后,萧珊对他产生信任的生动体现,同时巴金也意识到เ萧珊之所以代表爱国女中前๩来邀请他,肯定是带着全校师生的同共愿望才来的。

两天后,陈蕴珍的信又摆在他的桌上。姑娘๤告诉巴金会面的时间和地点。让巴๒金心里好笑的是,这个天真又大胆的女孩,竟会把他们首次会面的地点选在“新雅饭店”的二楼ä。而且,她为ฦ防止巴金在赴约的时候认错了人,还在信中附上她本人的一幅玉照ั。巴金这才发现,和他已有一年多通信联系的女学生,原来竟生得如此端庄清丽,秀色可餐。她那ว圆圆的面庞上,有一双妩媚秀气的大眼睛,她那ว眼神里流露出来的笑意无疑是真诚而热情的。

让巴๒金高兴的事情不止这些,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再版他的小说《家》后不久,有关部ຖ门又允许巴๒金的法文本《家》在国外出版发行。当他提起笔来为法译本《家》写序的时候,巴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文学的春天来到了。

去年十月当《上海ร文学》复刊的时候,编辑部ຖ主动向老人约稿,这时他决定把改了又改的短篇小说《杨林同志》拿去发表。这是他从修改了多少遍也๣不肯轻易出手的中篇小说〈〈三同志〉〉中,精心提练出来的一部ຖ情节。应该说这篇〈〈杨林同志〉〉才是巴金晚年小说创作中ณ最为满意的一篇。当然,巴๒金希๶望的并不是它在文坛上引起什么的轰动,而是想圆他自己多年的一个梦!他总是认为自己欠了朝鲜战场上那ว些英雄们的一个债,当然是文债!现在老人总算还上了!

巴金感到在过去的一年,他在政治上也๣真正翻了身。十二月底,上海市第七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政协上海市第五届委员会第一次全体会议同时举行。巴金又坐在了大会的主ว席台上,当巴๒金的电视画ฑ面出现在千家万户的电视屏幕上时,围坐在电视机前的观众们竟然一片欢呼:

“巴金出来了!”

“没想到เ他还活着!”

“你们看,巴金老人还象从前๩那ว样精神,他没有老,只是头发全白了!”

也就是在自己้公开亮相不久,巴金又在《人民日报》编辑部举ะ办的座谈会上,发表了一个ฐ题为《除恶务尽》的发言。为ฦ篇谈话在报上发表以后,全国读者都看到了久违的巴金!巴金又回到了久违的文坛!

一九๡七八年对于巴金来说,无疑ທ是个振奋人心的年头。早在二月下旬,他就从上海来到เ了首都。巴金又以人民代表的身份出席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了。同月,他的《处女地》新า译本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给赴会的巴金心中ณ平添了无限喜悦,他感到自己又可以写作了。大会结束已是三月初,巴金回到上海马上就开始了紧张的写作,他感到从前的时间都荒废了,现在时间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紧了,他有一系列庞大的写作计划都摆在面前,翻译赫尔岑的回忆录刚ธ刚ธ开始,构思多年的长篇小说也仅仅写了几千字,在这时候各报的稿约又频频向他飞来,巴金实在有些应接不暇了。但是,他仍然抽出时间替别ี人作工ื作,例如一份上海师大中文系鲁迅著作注释组的访问纪录稿《〈中国文艺工ื作者宣言〉起草经过及其它》就摆放在老人的面前,他必须拨冗审定,老人之所以如此,是他认为自己้能为别人研究鲁迅作一点工ื作是荣幸的。

如今,五月的春风吹绿了塞北大地。巴金只好暂且放下手边文稿,匆忙地赶到北京参加中国文联第三届第三次(เ扩大)会议了。他在这次会上要发表一篇讲话,巴金已经把这个《迎接社会主义文艺的春天》的发言,看了又看,改了又改。就在巴金修改这个发言的时候,他敬重的老前๩辈郭沫若忽然逝世了!巴金感到เ悲恸,本来他想利用会议休息的机会,前๩往北海附近的寓所去探望郭老,然而他没有想到同样经受“文革”灾难的文学前辈郭沫若,竟然在国家走向万象更新的时候挥手西去了。

在这种时候,巴金的思想仍然停留在阴影末消的水平上。他希望在自己的这个后记里讲讲自己的错误。他想对读者这样说:“我在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里写作了二十年,写了几百万字的作品,其中有不少坏的和比较坏的。即使是我的最好的作品,也不过是象并不高明的医生开的诊断书๰那样,看到了旧社会的一些毛病,却开不出治病的方แ子。……”

巴金仍然还在写自己้的批判ศ!他那ว时的思想还停留在自省自悟与对灵魂深处封建思想的反思之中ณ。巴๒金并不是故意装出来的假谦虚,而是当时的历史背景留แ给他心灵上的烙印太深太重。他始终感到自己还是一个ฐ有待改造的人物,尽管他的问题๤早已经得到了解决,写作的自由á与出席各种社ุ会活动已让巴๒金重新า找回了那个淡忘了的世界。然而一遭蛇咬,三年怕井绳的畏ั怯感与旧时代作家的“自卑”,仍然时时在束缚着他的思想理念。

后来,在《家》再版的时候,巴金果然把上面一些想法变成了文字,写进了该书的后记。让读者们读来感到不可理解的是,巴金在这篇后记中竟然如此严肃地解剖自己的灵魂:“小说里面我个ฐ人的爱憎实在太深了。象这样的小说当然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缺点,我承认,我反封建反得不彻底。我没有抓住要害的问题๤,我没有揭露地主阶级对农民的残酷剥削,我对自己้批判ศ的人物给了过多的同情,有时我因为个人的感情改变了生活的真实。……”

北京的六月是炎热的。

全国文代会期,让巴金最动感情的还不是他在会议中ณ又见到了许多劫后余生的文坛老友。让他大伤其心的是,参加作家老舍的骨灰安葬仪式。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礼堂布๧置了一个既简朴又隆重的会场,正面黑色的帷布上高悬着老舍那熟悉的遗像。巴金看到เ那张照片,就会想起自己和老舍生前见到的最后

一面。那是19๗66年飓风乍ๅ起的盛夏,他奉命从上海来北京筹备亚非作家紧急会议,也๣是6月初的一天上午,他忽然在人民大会堂的某一个ฐ厅里经过,这时,他对面忽然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老舍?!”巴金那ว次到เ北京,由于毛泽东已经接连批了两个有关文艺团体的重要批示ิ,所以他刚ธ到北京就有一种恐惧感。加之ใ会议筹备的紧张,巴金很少有机会外出,探望在京的朋友。当时,他特别想有机会看望一下老朋友,其中ณ就包括老舍。不过巴金为ฦ少给别人带来麻烦,还是让这一念头自生自灭了。可是他没有想到เ,老舍现在竟然出其不意地来到了自己面前。

“巴๒金先生,你好!”与此同时老舍也认出了他,他们紧紧ู地握着手,然后来到大厅一隅,悄悄地谈了几句知心话。他看出老舍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紧ู张,尽管北京的形势已๐有山雨欲来之ใ势,老舍却依旧处之泰然。他对巴๒金说:“请放心,我很好。请告诉上海ร的朋友们,我没有问题๤。”

“这就好!”巴金听了他坦荡自若的话,悬着的心便放下了,他记得当时这样对老舍说:“我们都相信你!”

那次在人大会堂短暂而匆忙的一面,对巴๒金来说十多年后仍然记忆犹新。但是,他当时决不会想到的是,泰然自若、心胸ถ坦荡的老舍,竟会在与他相见的一个月以后,就猝然惨死在北京的一次批斗ç大会之后。如今,在阵阵哀乐่的旋๙律中,巴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他在经过老舍遗像,向老舍夫人等死者家属走去的时候,脑แ际里老是浮现着在大会堂见最后一面的场面。那ว俨然一个ฐ铭心刻骨的镜头,已经深深地刻๑在他的心上了。

巴金在一个金霞满天的傍晚,独自来到北京德胜门附近的太平湖。眼前的湖波依然泛起层层涟漪,只是当年的悲剧不会再发生了。他不知当年的老舍究竟是怎样来到这幽幽泛动碧波的湖水之畔ึ,也不知他一个ฐ人在太平湖边默坐了多久,才决定结束自己的一生的。巴金也同样经过那ว种可怖的年月。他对当初在大会堂里那么เ有自信的老舍,最后选择这条路的心路历程,渐渐由不解而转为ฦ理解了。巴๒金知道他和老舍的心是相通的。他们可以没有饭吃,也可以没有车座,甚至可以忍受生活的苦难与艰辛。然而他和老舍却不能忍受非人的待遇。尤其是人格的侮辱与践踏。不久前他在上海遭遇到เ的香港《大公报》删改稿件的难堪,就足以让他更加从心里理解一死了之的老舍了。

太平湖上飘起了霏霏雨丝。巴金仍然一个人静静伫立在湖边,凝思着。

血沃中原肥劲草,

寒凝大地发春华。

英雄多故谋夫病,

泪洒崇陵噪暮鸦。

不知为什么เ,巴๒金在湖畔徘徊的时候,心里忽然想起鲁迅1932年写的那首《七绝·无题》。他在蒙蒙的雨雾中ณ凝思着,湖波依然汩汩涌动,纷飞的细雨越来越稠,巴金的衣服已๐被小雨淋湿了。他仿佛在雨雾中又看见了老朋友——老舍含笑向他走来,似在向他询问:“巴金先生,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