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在听到这一喜讯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时他正在出版社ุ里参加每周一次的政治学习，在走廊里恰好遇上一位从前作协的党员领ๆ导。那人悄悄在巴๒金耳边说了一句话：“江青被华国锋给抓起来了！”当时，巴金吓了一跳，在十多年中他对那个叫江青的女人尽管恨得要命，但他无法把一言九鼎的她与刚刚ธ听到的传闻联系在一起。巴๒金心里将信将疑ທ，想转回去再向那ว位领导打听一下详情，却发现那ว人带着满脸的喜悦走远了。多年在行动上受限制ๆ的巴金，见状也就只好作罢。因为他知道在这人多眼杂的环境里，自己้是不该打听这异常敏感消เ息的。
巴金感到现在的家有一点温馨之感。
他发现在所有人好象都经历了与他一样的劫难，不论是曾经显赫一时的造反派，还是和同样去奉贤受过锻炼的作家，人人脸上都没有光彩。他知道这是一种倦意，从19๗6๔6年夏天到เ19๗72年秋天，五年多时间过去了，什么样的人会受得了那ว永无休止的斗争呢？谁还会对在会前读语录、会后牵着几个脖子上挂着大牌子的“牛鬼”们示ิ众游街感兴趣呢？
巨鹿路675๓号大楼就在眼前了。这是一幢意大利ำ式的花园大楼。早ຉ在解放初期巴๒金就来到这里上班了，他知道这里住着一批中国近代知名作家，他们中就有后来在国内文坛上知名的一批人物，如《红日》的作者吴强、电影《为了和平》的执笔人柯灵等等。巴金还知道这幢楼解放前曾是资本家刘ถ吉生的私人花园。再以此上朔，这幢造型奇特的小楼ä还是法租界ศ上有名的巨籁达路上的名宅，。由于原主ว人想把这里建成一座赠送爱妻的花园豪宅，所以他就按希腊ຘ神话丘比特和普绪赫的爱情传说加以设计，成了有名的爱神花园。巴๒金记得这爱之ใ豪宅变成了上海作协的办公楼以后，他的许多作品都是在这里诞生的。巴๒金任主ว编的国内名刊《收获》，也是在这里挂牌面世的，当那ว场可怕的飓风刮来之前，这里就是巴๒金理想的家园——仅逊于武康路寓所的写作天地。他知道许多在国内外造成影响的文学作品，就是从这个门口被邮ุ递员送进来，又是从这个门口以杂志的方แ式传递出去，震动整个中国文坛的。
“先生，我们不能ม让这座幽静的小院空荡荡的，这样就没有任何生气了呀！”萧珊那好听的宁波口音，似乎又从无边的漆黑夜幕下飘了过来。在静静的子夜里让巴金听了心情激动，自从萧珊离去以后，他几乎ๆ每天夜里都会梦见她。她那ว双美丽的大眼睛，始终在他的面前晃动。巴金听了她的声音，就会想起萧珊和他在这座院子里共同生活的日日夜夜。刚搬来的时候，是萧珊提议在院子里栽几棵树。她知道他喜欢广玉兰，所以她就千方แ百计地托人寻找树苗，巴๒金记得那是个空气里飘着扬花的温馨春日，萧珊笑眯眯地把两棵玉兰树苗抱进他们的小院。然后他和她一起在院子里挖坑，栽树，浇水。如今这两棵玉兰树已๐经长大长高了，巴๒金在沉沉夏夜里一个ฐ人伫立在楼下的窗前，他发现当年萧珊栽的玉兰树已经高过了三层小楼的屋檐。枝叶葱郁๗，树杆茁壮。在夜色里那玉兰的叶冠显得黑黝黝的。
因为萧珊的母亲，并没有成为这对新潮恋人最后结合的障碍。这是因为老人家出人意料的开明让巴金心里感动。萧珊的母亲对初ม次见面的巴金从心里感到满意，她并没有依照旧ງ时代的繁文缛节，要求巴金作一些他不喜欢做的事情；也没有让女儿依从家规，必须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最后才能ม大张旗鼓的嫁女。老太太当时只出面请巴๒金和萧珊在餐馆里吃了一餐便饭，然后这场婚姻便爽然地定了下来。
“是吗？那ว好啊，你能回来就好！”萧珊全然相信他的话，她知道巴๒金是个一辈子难说半句假话的人，尽管她对当前形势下“工宣队”是否会让一个ฐ“老九”写材料也感到几分疑ທ惑，可是萧珊根本不愿意多想。她只盼巴๒金早ຉ一天从奉贤回来，哪怕从此不当什么เ作家，哪怕家里生活清贫，守候在她身边也是种难得的幸福。
在此之前，萧珊和巴金的接触仍然停留在每星期日一起喝咖啡、聊天或者前往上海ร公园散步的层面上。她和他的交往是全然纯洁的，萧珊在和巴金的接触过程中才深切地了解到，李大哥是位真正的谦谦君子。
两天后，陈蕴珍的信又摆在他的桌上。姑娘告诉巴金会面的时间和地点。让巴๒金心里好笑的是，这个天真又大胆的女孩，竟会把他们首次会面的地点选在“新า雅饭店”的二楼ä。而且，她为ฦ防止巴金在赴约的时候认错了人，还在信中附上她本人的一幅玉照ั。巴金这才发现，和他已有一年多通信联系的女学生，原来竟生得如此端庄清丽ษ，秀色可餐。她那ว圆圆的面庞上，有一双妩媚秀气的大眼睛，她那ว眼神里流露出来的笑意无疑是真诚而热情的。
“於小姐的父亲也是留แ法学生？”巴金没有想到他和於梨华的谈话，会比预ไ想的还要融洽。作为从“文革”地狱中走出来的巴金来说，他对如何参与外事活动已๐感到万分陌生，他在来访的客人面前暗暗要求自己尽量谨言慎行，“文革”的硝烟尽管早ຉ已消散，然而在老人心中仍然残留แ着余悸。在他听说於ไ梨华的父亲也曾和自己当年的经历一样时，他和客人的距离忽然缩短了：“那ว么你的祖籍也在上海？”
“不不，我的祖籍在镇海。”於ไ梨华感到能ม和巴๒金在家里对话是一种荣幸。她在美国多年就期盼这一天。现在她回来了，万没想到เ会这样顺ิ利地拜见小时候崇敬的《激流三部ຖ曲》作者。她吃惊的还有，在海外一度风传早已๐在红卫兵冲击下自杀身死的巴金，如今不但仍然健在，而且老人还记忆惊人。她对巴金说：“我在上海ร住到7๕岁，才回故乡镇海，后来我父亲失业了，我们全家就到เ福建去，我在福建读了小学以后，因为战争又流亡到湖南。抗胜利后我们又去了宁波。至于去台湾，那是19๗47年的事了，那时我刚刚高中ณ毕业。”
“於ไ小姐在美国的写作很顺利吗？”巴金在谈话中不想涉及政治，他想谈的还是文学和写作。
“巴老，坦率地说，一个华人在异国它乡从事写作，决不是一件轻易而举的事。”女作家在巴金面前倾吐心事，她并不是一般意义แ上的外宾，於ไ梨华与其是来宾造访，不如说是位远在海ร外的女学者兼女作家，回到เ国内向久仰多年的大作家请教。她
把巴金带入了一个曾经心仪的陌生天地：“在美国决不是作家的地位很高，而是很低。我在那里主ว要是以教书为ฦ主，其余时间才能写作。而且我喜欢的并不是英语写作，而是用自己的母语写作，为什么เ？就因为作家写出来的东西，必须ี要给熟ງ悉她的读者来读才行。”
巴金的心顿时狂跳起来。他没有想到เ这次和於梨华的会见，竟然找回他心中久违了的东西。曾在经欧洲飘流过的他，和於ไ梨华的心情大有同感。听了她的话，巴金才忽然感到自己้当年走的路并没有错误。他情不自禁地问：“为什么？”
於梨华说：“我在洛杉矶读书的时候，虽然因为用英文写小说获得过一次奖，可是，后来我却接连遭遇到几年的写作失败，退稿一度成了我心中ณ最难以忍受的事情。直到เ1้96๔1年我写《梦回青河》的时候，才认识到เ我虽然在美国写作，可是我仍然还是中国人啊！因为我的读者其实始终都是中ณ国人！”
巴金很激动地说：“这是因为你头脑中的艺术构思、素材，多数都是来自于自己้的祖国，对吗？”
“一点不错，巴๒老，我的灵肉始终离不开自己的祖国呀！”於梨华感到เ和巴金谈话很随便，她们的交谈并不是官方安排的会晤，而像是一老一少两代作家，坐在巴๒金那间宽大客厅里在谈创作体会。她告诉巴金：“素材是我童年和少年时积累的，人离开家乡多年了，就始终怀念家乡。我曾把我的苦恼告诉给一个朋友，他说既然你用英文写作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那么为什么เ不能用母语来写？写出以后给谁来看呢？这也是个问题。后来我想还是给自己的同胞们看，我就把稿子交给了台湾的皇冠公司，果然我在自己的国土上获得了成功，《梦回青河》发表以后，在台湾首先轰动。台湾的电台和报纸都连载它，后来又拍了电视剧，巴老，这也是我此次为ฦ什么เ要回祖国大陆寻根的原因啊！”
“对呀，於小姐，还是自己的国家好啊！”巴金和於梨华的会面，给他心灵上的震憾是出乎ๆ意料é的。此前巴金虽然已经走出了“文革”的阴影，也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写作自由。但是，巴金还没有从内心深处认识到这场灾难给自己带来的挫折和伤害，究竟应该如何面对？他也曾以博大的胸襟努力要求自己忘掉过去。特别是妻子萧珊的不幸之ใ死，留แ给他心灵深处的伤痛太深太重。然而他真正认识到เ祖国——母亲与自己血肉相融的关系，还是在奉命会见於ไ梨华这个“外宾”之后。巴金感到於ไ梨华对他讲的全是肺腑之言。在会面中，他也从这位成功女作家的身上，发现了自己的弱点。巴๒金知道在“文革”中受到的冲击和非人待遇，尽管一度让他痛断肝肠，然而祖国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啊。
在此后的频繁外事活动中，巴๒金始终抱着这一原则ท：决不会在任何外籍作家面前“诉苦”，当然，老人更不想多谈“文革”遭际。他想说的都是自己้对中国文学的痴情。19๗8๖0年5月2๐2๐日，巴金又在他那座飘荡着玉兰花香的小院里，会见了从美国回祖国访问的著名女作家聂华苓。
她同样是一位杰出的华裔作家，聂华苓虽然也是从台湾去美国从事写作的女作家，但她和於梨华所走的道路却大相径庭。这位湖北籍的女作家，曾在台湾主持过与蒋介石对峙的政治性刊物《自由中ณ国》，在祖国大陆发生浩劫的前夕，她就毅然前往美国爱荷华大学任“作家工作坊”的访问作家。近几年来，聂华苓在美国极力主办旨在团结包括中国大陆作家在内的“国际写作计划iwp”活动，联络了许多海内外华裔ศ作家。聂华苓在文学上的成就，是她——一个中ณ国女人，1977๕年竟然成为了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这在华人作家中不能ม不说是一个奇迹！
那ว天上午，聂华苓是和她的丈夫、美国著名诗人保罗·安瓦尔一起来到武康路1้3号小院的。巴๒金和她谈的主ว要是海外文学和台湾文学的现状等问题。聂华苓告诉巴金：海外的中国作家无时不在读国内作家的作品。她本人在三、四十年代在台湾时期，因为无法读到国内作家的著作，特别是像巴金等人的早期著作而倍感焦虑。那时的台湾最多只能ม读到เ徐志摩和朱自清的书。她开始研读鲁迅的著作大约是五十年代，所以她那时的写作就象孤儿一样地摸索着。
聂华苓认为ฦ：在台湾写作很困难，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然，那时台湾的古典文学还是有的。她们那ว些在五十年代就开始写作的作家，也觉得是有丰ถ富的文化遗产。但是聂华苓认为ฦ：我们现代中ณ国人应该有现代中ณ国人的处境，而且还必须要有现代中国人的文学。她是在这种情况下去了美国的。她对巴金说，她到了美国以后，又受到西方แ文化的影响，所以她就更加忧国怀乡，总希求将现代风格的写作融化在自己้的传统文学氛围之中。
巴金通过和於ไ梨华、聂华苓这两位海外女作家的交谈，使他进一步认识了世界。十一年的封闭和幽禁，麻木了老作家的神经。可是，当他对从海ร外来的客人谈起自己的写作时，巴๒金仍然充满着对祖国和人民的真诚之ใ爱。他说：“我的写作也有曲折，中ณ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我开始学习马克思主义แ，但是我学得不好。我想用我这支写惯黑暗和
痛苦的笔去改写新人新事，歌颂人民的胜利和欢乐่。可是我没有充分的时间熟ງ悉新人新事，同时又需要参加一些自己愿意参加的活动，担任一些自己้愿意担任的工作。因此作品也就写得比较少了。有一个时期我到了朝鲜，在中国人民志愿军部队中ณ深入生活。第一次接触普通的战士，同他们一起生活，我有些胆怯。一个长期关在书房里的人来到革命军人的大家庭，精神上当然会受到冲击，可是同时我感到温暖。指战员们都没有把我当作外人，仿佛我是家庭中ณ的成员，而且因为ฦ我新近从祖国来，他们对我格外亲热。在朝鲜那个斗争最尖锐的地方แ，爱与憎表现得非常突出。人们习惯用具体行动表示ิ自己้的感情，我发现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天天都有。这些大部分从中ณ国农村出来的年轻人，他们以吃苦为荣，以多做艰苦的工ื作为幸福，到เ了关键时刻，他们争先恐后地献出自己的生命。在这些人面前我感到惭愧，我常常用自己้的心比他们的心，我无法制止内心的斗争。所以，我感到在中ณ国写作是最大的幸福。”
来访的外宾们听了巴金的谈话，都无法相信他是在浩é劫中九死一生的老人。因为巴金心里没有任何阴影，他的话语充满着对党和人民的赤诚之心。
巴金对来访的客人说：“我经常会想起我在写《第四病室》的时候，借书中人杨大夫的口说，‘变得善良一些，纯洁一些，对别ี人有用一些。’我爱上了这些人，爱上了这个环境，开始和他们交了朋友，我不再想到写作。我离开以后第二年又再去，因为那ว些人、那些英雄事迹都吸引了我的心。我一共住了一年。第二次回来，还准备再去，但是别ี的工作拖住了我，我离开斗争的生活，旧习惯又逐渐恢复，熟ງ悉的又逐渐变为生疏，新交的部队朋友又逐渐疏远，甚至联系中断ษ了。因此作品写得不多，更谈不上塑造人民英雄的形象了。”
来访的客人都希望巴金谈一点“真话”。他对“文革”也毫不避违，巴金再不是从前在牛棚里连话也不敢讲的人了，巴金的性格决定巴๒金在任何时候都必须ี讲真话：“‘文革’前我经常出国访问，发表了不少歌颂人民友谊事业、赞美新社会、新า生活的散文。但这些竟然都成为我的‘罪证’，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ณ作为‘大毒草’受到批判，我也被当作‘大文霸’和‘黑老k’关进了牛棚，受到เ种种精神折磨和人身侮辱，十年中ณ剥夺了发表文章的自由。有一个时期，我相信过迫害我的林彪和‘四人帮’以及他们的爪牙，我相信他们所宣传的一切，我认为自己是‘罪人’，我的书是‘毒草’，甘心认罪服罪。我完全否定自己，准备接受改造，重新า做人。我还跟大家一起祝福林彪和江青‘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在十年浩é劫的最初三四年中，我甚至决心抛弃写作，认为让我在作协分会传达室里当个小职员也是幸福。可是‘四人帮’的爪牙却说我连做这种工作也不配，仿佛我写了那ว些书就犯了滔天大罪一样。今天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居然那ว样听话，诚心诚意地，不以为耻地卖力地照他们的训话去做。但后来我发现这是一场大骗局，别ี人在愚弄我，我感到空虚，感到เ幻灭。这个时期我很可能走上自杀的路，但是我的妻子萧珊在我的身边，她的感情牵系着我的心。而且我也不甘心就这样‘自行消亡’。……”
所有在巴金客厅里听他谈话的外国友人，都不能不承认老人的心水晶般的透明。从巴金坦荡的谈话中ณ，几乎ๆ看不出他对“文革”有半点怨恨与隐痛。特别是巴金在谈起刚ธ刚结束的那ว场风暴时，他是这样说的：“我的头脑又渐渐冷静下来了。我能分析自己้，也能分析别ี人，以后即使受到เ‘游斗’，受到大会批判，我还能ม够分析，研究那些批判稿，观察那ว些发言的人。我渐渐清醒了，我能ม够独立思考了，我也学会了斗ç争的艺术。在批斗ç了七年之ใ后，“四人帮”及其党羽在一九七三年七月，忽然宣布把我的问题作为‘人民内部ຖ矛盾处理，不戴反革命帽子’，只许我搞点翻译。这样他们就把我打成了‘不戴帽子的反革命’。他们把我赶出了文艺界ศ，我也不想要求他们开恩，给我一条生路。我找出四十多年前就准备翻译的赫尔岑回忆录，每天译几百字，我仿佛同赫尔岑一起在十九世纪俄罗斯的暗夜里行路，我像赫尔岑诅咒沙皇尼古拉一世专制ๆ黑暗统治那样，咒骂‘四人帮’的法西斯ั专政，我坚决相信他们横行霸道的日子不会太久ื了。我就这样活了下来，看到เ了‘四人帮’的灭亡。我得到了第二次的解放，我又拿起了笔。而且分别ี了十七年之后我又有权利、有自由和各国朋友友好的交谈了。现在，我又拿起了笔，我兴奋，我愉快，我觉得面前有广阔的天地，我要写，我要多写。……"ิ
沉默的巴金又复活了。
他再不是从前在牛棚里敢怒不敢言的“牛鬼蛇神”，他是一个有胆有识，有骨气有思想的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