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你又吹牛皮了！”他笑着重重地擂了鲍树生一拳，耳朵却机灵地支棱起来。然后，阿袖那双甜蜜的眼睛就会闪烁在他面前。往往都是如此。
守塔人不是青石的城守——重建后的青石已经不再是“宛州十城”之一，当然也就不再拥有自己的城守。但他们过的日子与当年的城守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住在那几间破旧的草屋里，一样在巴๒掌大的菜园里种菜养鸡，甚至一样划ฐ着一条旧ງ舢板去捕鱼捞蟹。不过，他们不再每天爬上高高的燕子博去点燃航灯。他们划着船去，去那ว座建在礁石上面的新灯塔。燕子博上的灯塔，和废弃的营房一样被他们彻底遗忘了。也许他们都没有意识到，高高的燕子博上还有一座灯塔，他们来去都是海路，甚至不曾走过南暮山那漫长而美丽的山道，只有在到达和离开的时候，才会看见那座白石的灯塔吧？
海虎马上离开了杨万村，这使那位老者越发德高望重。但是海ร虎并没有到达他的目的地，才走到青石，他就发现用拳头换饭吃要比在杨万村打架难得多。在一家烧饼铺子门口，鼻青脸肿的海ร虎被四个ฐ同样鼻青脸肿的城守按倒在地上，那ว个头目模样的城守看了海虎好一阵子，刀子一样的目光缓和了下来。他指着自己的军服问海ร虎：“想不想拿钱打架？”那ว个头目倒不是拿海虎开涮，不过海虎也实在毛糙，才穿上军服就把伙头给打了。伙头阶级不高，却是军中最有势力的那ว种兵。没过几天，海虎就来到เ燕子博报到，紧接着就被戴礼庭扔到了干涸的溪沟里。被扔了三次以后，海虎不想再打了。打架和被打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后者实在没有什么เ快感可言。而且他渐渐发现，原来不打架，也还有很多又不无聊又有趣的事情可以做。像沙万青一样，海虎也觉得燕子博才是最适合自己้的地方。只是有一点点可惜，即使是钓鱼捉蟹的快感，也和打人脸有所不同，似乎ๆ总是少点什么。直到เ突袭灯塔中那三个ฐ赤旅的时候，他才醒悟过来，原来打仗是比打架更刺๐激更过瘾的事情。
戴礼ึ庭点点头，他不该信任兰子咏的，但他实在没有选择。
最难的活儿不是挖掘陷阱布置机关，而是回收弓弩的箭矢。罗麻子从那三名赤旅身上拔箭拔了一头的汗。他被赤旅๓虐待得狠了，一边拔一边还对那ว些尸体又踢又打。踢打声骂声远远从塔边传来，听得干活的城守们都是摇头不已๐。一堆血淋淋的弩箭堆在地上，腥味扑鼻，谷生荣努力扭脸不去看，只管低头挖掘。到了宗继武这边，罗麻子犯难了，他把地上的羽箭都拾了回来，却没法动手去拔宗继武身上的箭矢。
按理说，就算兰子咏是扶风营中的人，这时候也是友非敌。可是他隐瞒身份来到青石，动机实在可疑ທ，这时候又极力反对逃离燕子博，跟城守们过不去。戴礼庭心思转了几转，暗暗下了决心：如果兰子咏非要大家一起陪葬的话，说不得也只有对他动手了。
戴礼庭皱了皱眉头，心里迅速转着念头。敌军的凶悍是不必说的，不知道罗麻子到底会说出什么来，可别ี把城守们吓趴下。他清清嗓子说：“这么多人都挤在塔里也不是个事情，兰子咏、海ร虎、谷生荣，你们到门口再去查查那两间屋子，留心博上还有没有人。”
兰子咏站起来，他能ม感受到同僚们的目光，他们都在努力压抑着满腹的不适，兰子咏的冷静让他们好像看到了一只妖怪。他叹了口气，看看手中那块军阶牌，对戴礼庭说：“副尉，打仗了。”
戴礼庭走在最前头，脸色铁青地看了海ร虎一眼，也不搭理他。海虎见他神情凶恶，不敢再说，头一低，慢下步子，马上又落到了后头。海ร虎也知道自己是胡说八道，燕子博的灯塔是淮安名师造的，构造最是精巧ู。博上容易起雾，这航灯要足够亮，偏又不能直对风口——不管什么灯芯什么灯油，让博上风一吹，准灭。那ว时候市面上还没有北邙晶，砌不出透亮的明窗来，就算是现在，一人高的北邙晶也太贵了。那淮安匠人根本没有做窗，用镏了金的铜板砌出几道遮掩来，把航灯围在中间。就算风再大，也吹不到เ航灯。那些金板极为平整光明，好像镜子一般，又用心摆得精细，从塔顶射出去的光芒倒比航灯本身更加明亮些。这样的航灯，怎么เ可能ม被风吹熄？
可是谷生荣越走越是害怕，才离开营房二十几步，他已经开始为ฦ自己方แ才的冲动后悔不迭。雨固然小了，可是博上流下来的水好大，房前那ว条平日只能没去脚背的小溪沟这时候嘶吼奔腾，如一条挣脱了绑缚的水蟒。
灯塔刚ธ修起来的时候可不是现在的样子，不过是几块石头垒起来围了一圈的篝火。船老大死后，大猛咀的渔家有一搭没一搭地照看着，有时候点起灯来，有时候就没了。这比完全没有还糟糕，除了大猛咀的人，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灯。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有一天，青石城里来了人接管这个灯塔。商人们有心把淮安到เ青石的海运正经做起来，颇็肯下本钱，燕子博上于是立起一座五丈七尺的白石塔，塔下还修了两间守塔人住的小屋。守塔寂寞，燕子博又实在偏僻，商会雇来的人也是一拨一拨地雇一拨一拨地逃，到了筱千夏做城主ว，索ิ性派了兵来。可是这些年北边动荡，从青石进中州的陆路时通时闭，跑船的索性一路直上云墨泉明，走坏水河的船就难得见到。守博的城守们说笑，筱城主多半是把屁大的燕子博给忘记了，要不干嘛派人来守一个ฐ没用的灯塔？
“副尉不用担心，”依旧ງ裹着一身黑袍的兰子咏从昏暗的屋角走过来，一条一条地给城守们递干手巾，“多军校看见天气不好，一早就上去了。”
船舱中ณ间的箩筐里满满匝匝的都是暗青的壳甲，一对对大钳子尖上闪着点白光，看着就让人咽唾沫。坏水河口的青蟹是出了名的美味，要是在天启城的馆子里，那ว就是只有豪富人家才舍得尝的海鲜ຒ。
那石头蓝ณ荧荧的十分可爱，清澈透明，蓝得似乎放出光来，看着像是水晶模样。鲍树生忍不住“咦”了一声，说：“这样的蓝晶倒是少见，怕是值钱……”才说了“值钱”两个ฐ字，他就把后面的半句话咽了回去。响水潭的晶不仅是成色好，更特别ี的是出产彩晶。彩晶是稀罕东西，价格比黄晶白晶要高得多，这么เ大的一块蓝ณ晶怕是可以供上一家人一两年的生活。鲍树生是鲍九的小儿子，他见过的好晶自然不少，看到这块石头还是忍不住惊叹。只是才夸了一句，鲍树生就想起河络来，发亮的眼睛顿时就黯淡下来，重重叹了一口气。那些小个子什么颜色的晶都炼得出来，再稀奇的彩晶也卖不出价钱。
宣井童可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听见阿袖这样说，想也不想抓起那块石头就往手掌上放。蓝石头捏起来不像晶，暖暖的，轻飘飘的。才触到伤口上面，就看见石头中ณ间升起一个ฐ奇怪的字符来，发着光越长越大，忽地冲出那ว块石头来，在他的手掌上“砰”地爆开。他吃了一惊，手一震，那ว块石头滑出手心，却不坠地，蓝荧荧地放着光，浮在空中ณ。
鲍树生的嘴张得老大，对着风盈袖指指点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正惊疑ທ间，忽然听见宣井童欢呼了一声，原来手掌已经完好如初，哪里有一点点受过伤的痕迹？风盈袖轻轻巧ู巧ู地跳了过来，伸手一捉，把那石头抓了下来，蓝光骤然散去。她那张小巧ู的脸蛋上也满是欢喜，好像捡到了宝贝的孩子一般，捧着那石头自言自语：“真的是冰炔呀！”
守潭人虽然和绘影关系非常，也不过是寻常人家，没有什么秘术的传承。鲍树生就是对秘术再不了解，也知道那ว石头不是什么เ蓝晶了，看看风盈袖又看看宣井童，一脸的不明白，终于忍不住张口问：“阿袖！哪里来这样的宝贝啊？”
风盈袖漆黑的眼睛闪了一闪，鼓起腮来得意地说：“不告诉你！”把双手往身后一藏，竟然自顾自走了。鲍树生与宣井童两个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忽然听见风盈袖在前头喊：“两个呆子！还愣着做什么？今天晚啦！”
可不是，日头都走到中ณ天那边去了。
风盈袖的心情真好，她在前面走着跳着，断断ษ续续地哼着山歌，全然不管后面两个ฐ人赶得辛苦。穿过了香松林，雾气就重了，道路又坎坷，宣井童帮鲍树生扛着那些工具，走得小心翼翼，眼看着阿袖那ว身红色的衣裙就模糊了起来。
过了香松林，绕过那ว棵老柿子树，就进了山谷。阿袖住在山脊ิ上，天气好的时候宣井童可以远远望见阿袖家的小屋。可是天气好的时候不多，山谷里永远都是那么重的雾气，一层一层浮ด起来，阿袖家的小屋子就好像是建在了云海里一样，非常好看。
走在雾气里，就不是那ว么เ美好的事情了。深一脚浅一脚๐，也不知道路程的远近。进了山谷半顿饭的功夫，雾气浓得好像凝结了一样。那样鲜亮的太阳似乎是悬挂在另外一个世界的天空中，一丝光亮也透不过来。鲍树生的眼睛瞪得发疼，也只能ม勉强认出阿袖的身影。谷里的路不好走。以往都是一大群人赶路，有说有笑，没有觉得难走。今天身边只有这闷葫芦一样的宣井童，鲍树生忽然觉得害怕起来。
“阿袖，阿袖。”他大声喊，“走慢一点啊！”
风盈袖停下脚来，脆ะ生生地应道：“阿生哥，你不是总说自己力气大么？怎么扛着那ว么点东西就走得慢了？”
鲍树生耳朵一热，采晶要带的家伙一大堆，怎么是“那么เ点东西”，可是阿袖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反驳，只是低头发力疾走。可是再怎么เ疾走，阿袖的身影也还是渐渐消失了，只有宣井童一直都走在自己前面。他心里暗暗奇怪：宣井童也好像是记熟了这里的路似的。
鲍树生正在低头闷想，忽然看见宣井童停了下来，心里一惊，猛地收住了脚步。宣井童肩头的那个皮管架子已๐经贴在了他的鼻尖上，鲍树生背上顿ู时密密地出了一层冷汗。
“做什么เ呀？”他低声呵斥宣井童，在这个ฐ山谷里要是摔上一跤可不是闹着玩的。除了守潭人，谁知道身边是什么地势？
宣井童没有回答，伸手抓了一下鲍树生的胳膊，等了一下才轻声说：“阿袖要唱歌啦！”鲍树生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风盈袖似乎ๆ站得很近，但总是看不见，只能ม听见细弱的歌声在身边飘起来。
“寂寞呀寂寞呀寂寞呀……”游丝一样的歌声在羊奶一样的白雾穿行，似有似无。
“寂寞呀寂寞呀寂寞呀……”阿袖放声歌唱，她的声音高涨了起来，原来就在宣井童左ุ前不远的地方。她的歌声是清亮的，忽高忽低，每一口气息都听得清清楚楚，每个ฐ字都轮廓鲜明。来来回回就是“寂寞呀”，可是她唱起来似乎里面有着无穷无尽的故事，有的是欢乐่的，有的是悲伤的，有的是平淡的。
宣井童觉得眼睛发酸。不知道为ฦ什么，每次听见阿袖这样歌唱，他都会觉得世界在面前轰然倒塌，好像春天融雪的山崖，一层一层褪去了白色以后，总是会显出锋利ำ而狰狞的石壁来。然后那石壁也一层一层剥落，整个山崖都会消เ灭。他不知道那ว种悲哀从哪里来，却能感到那是极其久远的。
“寂寞呀寂寞呀寂寞呀……”阿袖的歌声从不断ษ攀援的高峰上滑落，她的吐字不再清晰，气息也开始断ษ续。忽然间，她收住了歌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寂寞呀……”她长长出了一口气，极细极高的声音钻进了白雾的深处去，那ว雾气震荡着，动摇着，渐渐崩溃……
“呀！打伞了打伞了。”阿袖的惊呼恢复了少女的活泼，再没有刚才的压力。随着她的欢笑，一滴滴的水珠落了下来，然后是磅礴的雨线，整个山谷中ณ厚重的雾气就这样被风盈袖的歌声击碎，变成了一面轰然落下的雨幕。这层雨幕过去，青翠的山峰就亮闪闪地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一道细长的白
线从山腰中喷出，在他们的面前悄然落下。那是千丈水，它落入的那ว口深潭就是响水潭了。
“走啦！”风盈袖挥了挥手，红色的衣袖好像是一面旗帜ຒ。白色的雾气不仅吸收了炽热的阳光，也吸收了隆隆的水声。雨幕落下以后，耳边尽是千丈水的轰鸣，连阿袖的说话声也听不清楚。但是宣井童和鲍树生都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山谷中蜿蜒伸来的泥泞道路在这里戛然而止，下面他们要沿着曲曲折折极险峻的小道下到响水潭边去，绘影正在潭边等待着阿袖，仿佛从世界ศ开始的时候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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