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竺和赵克勤年龄相仿，他们幼时是私塾同学。这不是因为谢家和赵家支付不起每月区区一两银子的塾师束修，而是两ä家争聘马自沉的结果。马自沉是当时最负盛名的始宁大儒，他的声誉来自他的瘦金体书法和孤傲无比的性格。扬州怪才郑燮郑板桥曾搜求他的书法，并作诗评论：“蝇头小楷太匀停，长恐工ื书损性灵。急限采笺三百幅，宫中ณ新า制ๆ锦围屏。”从中我们可以得出一个保守的结论，马自沉的书法在当时名气不小。他性格孤傲怪僻的程度恰在不肯上门做西宾和不至于拒绝收生徒之间，因此谢竺和赵克勤不得不每天早ຉ上坐小轿赶五里路去东山村马家的小院。马自沉的收费规矩无案可稽，但我猜想比寻常塾师必不啻倍蓰，因为ฦ第一他声名显赫，第二他是别人争聘的对象，第三他不在东家吃饭。
这部ຖ手稿的最后一卷出自西吴悔堂老人之ใ手，他描述了乾隆二十六年在京杭大运河延伸至宁波的运河上的夜航船里与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老人的一次短暂的遭遇。
我们的谈话是怎么เ转到梦游的，我一点也没察觉，我现时这个话题已进入高chaທo了，我们抢着说一些从杂书上看来的故事，一个ฐ人刚刚说完，另一个就迫不及待地接着说另一个。梦游是一个ฐ好话题，尤其是说书上看来的梦游故事，是非常安全的。房子里光线幽暗，老式楼房的裸露的楼ä板、梁柱都已变得乌ไ黑，深色的笨重的箱柜桌椅使房间显得逼仄压抑，这些都有利于烘托梦游的气氛，使人既想叙述更多的梦游故事又感到เ轻微的恐惧袭遍全身。我想我们谈论这个话题谈对了。梦游故事和鬼故事一样会使人上瘾，还使说的和听的处在同一阵线共同抗拒恐惧，并产生亲近感。在这种情形下我终于在心里承认这个漂亮女人就是楚儿。我们还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坐在二十年前的老庙里谈着使人害怕的神秘事件。我装ณ作无意中提起来，说我有时会觉得经历过的事是梦见的，比如我们小时候在老庙里看见的铜鼓，后来忽然就没有了，不是在梦里怎么会有这种事？是梦是真有的时候就是分不清。最后图穷匕见，我说：
接着她描述了夔这种动物。它的形状像牛，全身青黑色，出幽幽的光亮，头上不长角，而且只有一只脚。至于一只脚๐怎么行走，她不慌不忙地引用了《庄子》的话：“踔而行。”这种动物目光如电，叫声如雷，十分威武雄壮。当时黄帝为它的叫声所倾倒，就剥下它的皮制ๆ成八十面鼓，让玄女娘娘亲自击鼓，顿ู时声似雷霆，直传出五百里。这就是后世“击鼓进军，鸣金收兵”的来历。
“谁喝这么大酒杯？难道是牛？”
下面一段文字是引自《始宁县志&ุ#8226;๙方แ技》：
在明亮的灯光下，楚儿光彩夺目。她坐在我的对面，我的眼睛不敢离开桌面，否则就会去冒犯她的脸。
这天晚上，我们才进行了一次久别重逢的长谈，各自介绍了高中毕业后多数年中的经历，恍然有隔世之感。我惊讶地现我有很好的记忆和口才，能回忆起许多往事，并十分俏皮地讲述。我们的介绍出了正常的范围，讲到了她的兄弟和我的妹妹商小雨的情况。
回忆往事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尤其是面对一个美丽ษ的女人，过去一些平淡的琐事也会被她的光辉照ั亮，变得生动有趣、惊险曲折，使我这样一个平庸的凡夫俗子也忽然充满了英雄气概ฐ，犹如燕赵慷慨悲歌之士。
后来她很不情愿地告诉我她已经在三个月前结婚了。我觉得她没必要这样吞吞吐吐的，因为ฦ我们毕竟已经暌违多年，过去的是非也已๐尘封。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她说出这么一个简单的事实需要很大的勇气，更想不到她的婚姻的痛苦和无可奈何，所以我随口问了一个很俗气的问题：“你幸福吗？”但我随即就懊悔不已๐：问这种涉及个ฐ人隐私、貌似关切的问题往往期待着一个否定的回答，这是一个ฐ不得体不正派的问题。楚儿很认真地说：“没有什么幸福可言，也没有什么不幸。”她想了想说：“婚姻大都差ๆ不多，幸福是不正常的，不幸也是不正常的。”
“是啊，我们对生活总得要求点什么，但也不能要求太多。”我说，不作要求或要求太少会产生幸福感，使生活显得廉价；要求太多产生不幸感，使生活处在失落之中ณ－－这浅显的道理，常被我们忽略，使我们总是在不断追求幸福，反丧ç失了享受的机会。我这样自以为是地议论时，忽然想到她结婚才三个ฐ月，这种看法未免来得过早。
楚儿现那ว本被我扔在地上的书，弯腰捡起来，说：“跟谁脾ຆ气呢？”她像女巫一样猜到เ书是怎么落到เ地上的。
我突然受到感动。我说：“你要是没结婚就好了。”
“怎么เ？”她笑了笑，“没结婚难道一定会嫁给你？”
“我没说要你嫁给我，”我有些惆怅，“你没结婚我看到เ你这样，心里的感受会不一样。”
“看到我什么？”她警惕地问。她没想到她优雅的捡书动作已烙痛了我。
我意识到我们在谈论这些话时过份认真了，容易导入歧途，可这种气氛使我无法自拔。我从她手里接过书，手里把玩着。从前是什么เ啊，从前，我们在夜自习结束后，可以偷偷溜到เ江边，用一些宋词填充我们贫乏和思想和情感，培养心中的柔情蜜意。现在，我们却已๐不可以这样了。从从前到现在，是什么เ改变了呢？这段时间里，生活被我们羼和进去什么东西了啊。
窗外雨很大，围困了我的房间。
“那ว个铜鼓，还在不在？”我终于问。
“我不知道，我已经二十年没见过它了。”她的叹息被掩藏在呼吸之ใ中ณ，“就比你多看见一个ฐ晚上。”
我想起了依影。这天晚上我第一次想起依影。我想起依影的判断，就问：“你说它会带来灾难是什么เ意思？”
“这是一个传说，据说自这铜鼓出现以后，已经引了四次灾难。”
“什么灾难？传说中的火灾之ใ类吗？”
“我不知道，”她说，“我是后来听爸爸讲的，他说铜鼓出世时，有一个瞎子曾经预言，它将带来五次灾难，直到归于火中ณ。”
“你相信吗？”
“不知道。小时候很害怕，但二十年平平安安的过来，已差ๆ不多忘了。”
“那ว个ฐ铜鼓真是鼓王崔的鼓吗？为什么เ传说中没有提到เ？这应该得到夸张和渲染才是，怎么เ会无声无息的呢？或者是冯家的？”
“我不知道，”楚儿大声说，“我们不谈这个不行吗？”她看了我一眼，“你为ฦ什么不说说依影？”
“没什么เ好说的。”我说，“说什么？”
6月16日夜里，我们在等待雨停之时又说起了老庙。我们只能ม说说二十年前的老庙，那座神秘幽深的建筑物在我们的谈论中轮廓分明，高大巍峨，那个看上去像灶台的神台大如舞台。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吧，墙壁上的青砖、屋顶的瓦片想必已被拆走，废物利用；柱子和椽子多半灰飞烟灭，烧熟了某一顿晚餐；那ว些蜘蛛的后代，也许已在数百公里外的两条电å线间结了网……“也许，”我说，“它已被修复一新了呢！”
“不会吧，我没听说要修复。”
雨声不急不缓不疏不密。楚儿笑着站起来：“我该走了。”
她没带雨具。她送还了雨伞，却忘记给自己้带上雨具。我妈妈在单位里值班，所以家里也只有楚儿送还的那ว把伞。
我们同撑着一把伞走街穿巷。巷๕子幽暗狭长，寒气侵人。我的手搂住楚儿柔软的腰肢，将她轻轻揽进了怀里。她的嘴唇芬芳温热，在我的唇上如麻雀般跳动。我的手插入她的长披拂的藤蔓。她将溅满雨点的脸贴在我的脸颊上，梦呓似的说：“你可能晚了三个月。”
我在黑暗中笑了笑，没有说话。我只是想，早三个月晚三个ฐ月都不会改变什么เ的，而且依影也不可能提前三个ฐ月给我看铜鼓，因为一切生的事情都是必然要生，一切没生的事情必然不会生。
回到เ家里，我轻轻翻开《始宁县志》。我忽然对冯化生产生一种深切的同情，他是一个赛鼓的失败者，这没有什么，他可以继续在始宁打鼓，但他却远走他乡，他是一个骄傲的鼓手，他远走他乡是因为他本来有信心击败鼓王崔的。
我起初不懂我为什么对这部县志如此小心翼翼，如此珍惜，当我合上它怀着一种温情审视它的黄色书皮时才明白这是因为ฦ楚儿，是楚儿把它捡起来的。楚儿弯下柔软的腰，用她纤细的手指捡起了它。
沉溺于这一回忆使时间疾流逝。我挣脱出来时已经是深夜了。我开始转而回忆送她回家的那段过程，她脸上的水珠冰冷，使我悚然醒来。必须ี摆脱这种危险的回忆，它会使我陷入深渊。我想起远走他乡的鼓师冯化生。他用这种方式摆脱失败的阴影，他离开时是多么阴郁๗孤单，我眼前出现了他独自背着鼓彳亍而行，在暮烟四合的旷野上匆匆远去，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的萧瑟情景。
那时我还没有得到《质园私语》，后来才从它简单的叙述中ณ猜到冯化生的离去与姚淑人有关。
1642年，也就是冯化生与崔训正师兄弟赛鼓的前一年，少女姚â淑人在她家后门外的池塘边洗一篮绿豆芽。她仔细地剔除那ว些绿豆壳，拿着一把豆芽的手与豆芽一样白，几乎分不出哪是豆芽，哪是她的手。她穿着一身整洁的青布对襟衣服，蓝ณ色的裙衩，神情专注，没有现对面一个神色痴迷的陌生少年。
冯化生不由自主地来到她旁้边，说：“多好的豆芽。”
姚淑人吃了一惊，低头笑了笑。冯化生看见她脸颊上漫上一层红晕。他又说：“多好的豆芽。”他目光迷离地看着姚淑人的手指灵活地剥去那些绿豆壳，心里升起一种伤心的感觉。他觉得伤心的感觉非常美好，又说：“多好的……”
“豆芽！”姚淑人突然响亮地接口说道，然后拎起篮子，咯咯笑着飞快地逃进了家门。
冯化生吓了一跳，他没料到这个羞涩的女孩会那ว么เ孟浪地拿他开心。他茫然地注视着那扇紧闭的后门，少女一闪就消失在门里的景象一次次在眼前重复，最后只剩下一个青布背影，蝴蝶般轻盈地飘过去。
他听明白了“豆芽”两ä个字，可没有听清她的声音，因此他耳边回响的只是自己的声音。这使他非常遗憾。他惆怅地离开了池塘埠头。
几天后，他打听到那ว个ฐ陌生村子中ณ的陌生少女就是他的师兄崔训正的未婚妻。这一现使他惶愧不堪。他想我有那ว种念头实在对不起师兄；他又想为ฦ什么偏偏是师兄呢？他确实是一个骄傲的人，讨厌那种惶愧内疚的感觉，这种感觉使他总是感到自己犯了错误，而且时刻๑在犯错误。然而他的确时刻๑在犯错误，那个洗豆芽的倩影他无法或忘，他想我与师兄有多少不同，为ฦ什么他可以娶她而我却不能？既然我不能ม娶又为什么让我见到她？他还想，崔训正是谁？他为什么เ不可以不存在？他为什么不娶别ี的姑娘？随着愧疚渐淡，妒嫉开始占据他的心胸ถ，许多个夜晚，他被妒嫉噬痛，无法入眠。
与别的堕民不同，冯家是一个富裕ษ的家庭，冯化生的父亲是一个出色的商人，积聚了大量资产，终于搬出了赵宅窑厂跟简陋低湿的子，建造了前后两栋两层楼ä房，连带一个很大的院子。《始宁县志校续》中ณ就举冯家为例，愤愤不平地说有的堕民“居高楼ä华屋，俨若世家矣。”家境的富裕反使冯化生产生强烈的自卑感，他想，我家虽然有钱，却还是娶ດ不到เ姚â淑人。
在第二年的赛鼓会中ณ，冯化生原本想击败崔训正，狠狠折辱他一番๘以雪心头之ใ恨的。他这种阴暗心理隐藏得并不深，在他努力习艺的过程中，有所察觉的崔训正也不敢怠慢，师兄弟俩在正式比赛前，进行了一场勤奋程度的较量，使赵宅乃至整个ฐ章镇的人不分良贱都引他们为榜样教育自己不求上进的子弟：
“你看他们师兄弟，多么เ用心！你有他们的零头就够了！”
崔训正从师弟阴鸷的目光中，从他阴沉的脸色和语气不善的言谈中，感到师弟在逐渐变成他的敌人，虽然他不明白是什么促使师弟对他这样仇视，但他在加意防范的过程中ณ也渐渐培养起了对师弟的仇恨情绪。
传说他们年老体弱的师父察觉了这两ä个徒弟的不和，曾经规箴过几次，但他们在师父面前表现得相亲相爱友于兄弟，在背后变本加厉展到互相刻毒地诅咒，他们谁也无法控制这一关系一天天迅恶化的局势了，这样，他们的师父就在忧愤中撒手而逝。师兄弟当时跪在师父黄土未干尸骨未寒的坟前各占一边，互相指责，最后师弟将个子矮小的师兄仰天推倒在地，扬长而去。下一次相见，就是在五月初五迎神时的赛鼓会上了。
关于鼓王崔的传说中ณ，冯化生是一个ฐ不光彩的角色。有人在讲述中甚至把他描绘成一个毒死师父的大逆不道的人，因此鼓王崔最终击败冯化生的令人鼓舞的结局就有一种恶有恶报邪不胜正的理想主ว义色彩，而且与姚淑人也没有什么关系。其实冯化生并没有毒死师父，也没有想毒死师兄而误杀师父之ใ类的巧ู合，这一结论的理由á来自于一本托名为马自沉著的笔记《野居杂识》，书中记载着冯化生指责鼓王崔的一句话：“睚眦之怨而陷我至斯，无乃太过乎！”杀师大仇可不能使用“睚眦之ใ怨”这个词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6๔月1้6日深夜，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把我吓得半死。
我说过我是一个ฐ漫不经心的人，做事情散漫紊乱缺乏条理。我正要上床时才想起方แ才我送楚儿回来掏钥匙开门时顺手将雨伞放在墙边，忘了拿进来。我出去拿雨伞，打开门蓦ย然看见一个灰蒙蒙湿淋淋的人站在门口。我猛地关上门，心里怦怦乱ກ跳。她是楚儿。我一眼就认出了，是楚儿。可我背靠着门平息我心中的恐惧时，又生了怀疑ທ，楚儿大雨天半夜里干什么เ来？她不是刚刚回家了么？这时我想可能是依影，她坐夜车来了。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我再次打开门，可门外什么人影都没有。门口积了一滩水，它的源头是那ว把雨伞。我向夜色茫茫的屋外张望，只见一片雨景，雨滴迅疾地落入街灯照射的空间，闪耀着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