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午饭后上场，人准不齐全。那些家庭出身好的妇女们总是迟到，不是敞着襟怀说娃儿没喂饱，就是说自家汉子鞋帮子烂了赶紧ู缝了几针。因此，等人齐全的这会儿功夫便是早ຉ到者休息拉家常的时间。另外，干上一两ä个钟头活儿后，还要歇半个ฐ多钟头。这时妇女们就不是靠着麻垛坐下来搓麻子吃，就是从高粱架里找一个成熟ງ的葵花盘，抠葵花子吃。边吃边扯闲篇，那ว激情的饱满远远胜过干活的时候。吃不了就装在裤腰内特制的口袋里，带家去。个别娘们更恶泼，把内裤的下摆扎住，往裤子里灌玉茭、高粱颗粒。行走起来象裤ไ腿里灌了水，特别滑稽。&ุldquo;๙收不收，吃一秋”。这似乎ๆ是自古以来约定俗成的至理名言。谁也不去揭发谁的。
&ุldquo;好。你等着吧。”陆文景赌气道。转而她又小声儿探问：“那ว天早上我迟到เ了一小会儿，你点名时没给我打叉儿吧？”吴长红一听，警觉地摇一摇头，严肃地说：&ุldquo;下不为ฦ例！”他扛了镰刀挽着文景就要朝村外走。
吴天保的随意和轻松，让慧慧更感觉压抑和沉重。好当孙子？可不是自己时时觉得低人三分！如果就个ฐ人品格和文化素养而论，慧慧胜过他十倍、倍。可是就因为两人的母亲家庭出身不同，人家却活得洒脱自如，甚至象脱缰的野马，放荡不羁。慧慧却如同囚徒的子孙，走在替先人赎买深重罪孽的路上，时时设防、处处小心，因为在她的生活中布满了“地雷”。想到此，种种的懊恼、悔恨便一齐来折磨着她那颗阅历不深的年轻人的心。她的心情一下象老天一样变得悲伤而阴沉。她感觉自己้不过是一块被人利用、或戏弄的擦桌布，丢掉她或拿起她实在无足轻重，在别ี人只是转瞬即逝的念头。她突然不想去约文景了，掉转身就往自己้家走。到底去以后干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陆慧慧是最后一个歇工ื的。当她望见革委任吴长方把一叠报纸交给团支书赵春玲、并交待了春玲所读内容时，便自觉地来到春玲跟前。为了提高青年突击队员们的政治思想觉悟，增强年轻人阶级斗争、路线斗ç争和生产斗争的经验，每天午饭后由á团支书赵春玲宣读几段语录和报纸。当然，所读内容往往由á工作队的老李和任吴长方用红笔圈定。工ื作队的老李没下来之前，文艺宣传的事归宣传委员陆文景管。比如出黑报、排练春节期间的文艺节目、读报纸等等。后来下乡干部老李住进了春玲家，就鼓励春玲写了入党申ã请书，要求春玲多做革命工作。春玲把革命工ื作的项ำ目在心中默了一遍，突然发现宣传委员陆文景揽事太多，实际是架空了自己้，就赶紧把宣读党报党刊的权利夺了过来。但春玲从小不喜欢读书，连六年的“完小”都没念完，所以不仅结结巴巴๒常读错字，比如把&ุldquo;๙衷心”๙读成&ุldquo;๙哀心”、把&ุldquo;๙高屋建瓴”读成“高屋建瓦”๙；而且还常常忽略了标点符号，比如把简讯“敬爱的xxx领导，公务繁忙，在日理万机的情况下”读成了“敬爱的xxx，领导公务，繁忙地日理万机，这情况下”惹得大家大笑不止，还传成了顺ิ口溜。多亏春玲家庭出身是贫农，大哥是革命工人，二哥是解放军，否则ท便是立场问题。为了不把严å肃的政治学习庸俗化、为了当好党的喉舌，任吴长方就让春玲虚心请教陆文景。但春玲却偏偏不愿在陆文景面前虚心，她竟然抢白了支书一句：“离了她地球就不转了？”反倒愿意向陆慧慧讨教。
学过语录、宣过誓后，吴长红喊一声“๙向左转，齐步走！&ุrdquo;๙，垦荒的队伍才踏着整齐的步伐出了村。&ุldquo;下定决心&ุrdquo;๙吴长红紧接着又用他那雄浑的男中音起了歌，大家便踏着露珠，穿过晨雾，一边唱一边向河滩挺进。
陆文景本来是气话，想激一激他，让他着急，让他失态。谁知这吴长红倒当了真，再不提早日完婚的话了。
陆文景拿了针包和上场用的头巾返出来喊慧慧时，下地秋收的男劳力和上场的女人们已断断续续出来了。街门口爷娘们吆三喝四的喊声，村巷里男女们擦肩而过时打情骂俏的声音和赶着胶轮车的老汉清脆的鞭声不绝于耳，才略略儿平息了些文景和慧慧内心的余震。吴庄的生活秩序依然在按着过去的轨迹在正常运行。
&ุldquo;老三对，最容易恋，“真正结就不容易了，“要把老三对当作梁祝来学，&ุrdquo;๙吴天宝扛着镢头，扯着叫驴般的嗓子过来了，他套用的是林彪吹捧&ุldquo;๙老三篇&ุrdquo;的语录歌的调子，村里人大都不知道林彪叛逃的消息呢。
“什么‘老三对&ุrsquo;呢？&ุrdquo;๙文景大大咧咧问慧慧。
“๙谁知道他嚼什么蛆。”慧慧小声儿咒道。她在私下却窃窃计，陆文景与吴长红、杨春玲与吴长方แ、冀建中与丑妮可不是吴庄的&ุldquo;老三对&ุrdquo;？吴天宝所在的饲养处，每到晚上就是闲人聚集、拉闲话的地方，看来他（她）们三对已成为ฦ人们谈论的中ณ心，可千万别ี把春树和自己้扯进去。人一旦ຆ成为焦点和箭靶子，总要出问题。为什么“真正结就不容易了”呢？难道文景和长红的结也有阻力么？这种预测可不吉利ำ呢。
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春玲家，春玲正在门口等着呢。春玲把她俩拉到街门内，小声儿叮嘱道：&ุldquo;千万别ี对我娘提我大哥的话头儿，我大嫂和大哥离了婚，我娘正为这熬煎呢！”陆文景一听这话心窝儿就发堵。她爽爽快快来给春玲娘扎针ฤ，很大成分是敬重她为国家大事煎心，却原来是为她儿子儿媳离了婚！又中ณ了春玲的圈套了！
&ุldquo;๙来啊，来啊。&ุrdquo;春玲的娘撇着粽子似的小脚，一手捂着半张脸，一手端着个花盘子，早迎了出来。盘里是红丢â丢â水晶晶的酒枣儿。“๙啊呀呀，春玲整天说她最好的朋友就是文景和慧慧，可你们不是忙河滩就是忙大场，一向都顾不得来坐坐&ุrdquo;尽管这老妇人因牙疼吐字不清，但颤巍巍ณ地拿了那酒枣儿就往两ä个姑娘的红唇里塞，依然把热情发挥得淋漓尽致。&ุldquo;๙哎呀呀，吃了慧慧的麻麻花，还没顾得道谢哩！”那慧慧巴不得有在未来婆婆面前表现的机会，一见婆婆这么เ热情周到เ，眼不错地打量了她又打量文景，早激动得娇็羞满面。双手搀了春玲娘，把声腔儿控制ๆ得柔柔的软软的，问了疾患又问饮食。
文景恍然想起帮慧慧哄转春玲和她娘的隐情，便也决计好好买弄一番๘。她先让慧慧把春玲娘扶到太阳地儿，对着老妇人那ว黑洞似的大嘴观望一番，说不黄不黑没有脓肿，舌苔色泽也很正常。再让慧慧把她未来的婆婆搀屋内，轻轻给老人家臂下衬了靠枕，并用自己的食、中ณ、无名三指，切切患者的寸关尺三脉，说不浮不沉，脉ำ象也正常。严å格按照中医望闻问切的程序，最后问及她得病的起因。
不问也罢，这一问引出了春玲娘的心病。老妇人朝屋内环视一周，骂那没福消เ受这一切的媳妇，道：“她打着灯笼能找下俺们这等人家？瓮子里有余粮，柜子里有穿戴；出门有车子，缝衣服有机子；墙上有挂钟，腕上有手表；进商店有布票，进食堂有粮票；一家五口，四人有党票&ุrdquo;๙“๙快叫文景扎针吧。人家还上场呢！”春玲嫌她娘说话没题，瞎摆阔。
“那没良心的，嫌我儿子给我捎钱哩！&ุrdquo;这老妇人好象忘掉了牙疼似的，控诉起儿媳妇来没完没了。若不是文景一针ฤ下去扎住了她嘴角的&ุldquo;地仓&ุrdquo;穴位，再两ä针下去扎住了她腮上的“下关”和鬓角旁้的“太阳”，她是不会煞住骂瘾的。
在留针的间隙里，文景才顾ุ得上浏览春玲娘所引以为荣的家居状况。说实在的，春玲家窗明几净，白墙绿围，红箱黑瓮，三转一响（自行车、挂钟、缝纫机、半导体收音机），处处透露出殷实人家的气派。更叫人羡慕的是红色大躺柜上方挂着的像框子里的两个ฐ儿子的照ั片。大的穿着工作服，头戴鸭舌帽，目光炯炯，是领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中ณ的一员。二的一身黄军装，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是全国人民学习的敬爱的解放军中的一员。怪不得慧慧站在那大躺柜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看傻了呢。那赵春树英姿勃发、棱角分明的双唇似非，仿佛要与慧慧对话似的。瞧瞧蓬头散发的慧慧，对着像框下的穿衣镜照照自己้，不停地理理鬓角，用头巾擦擦脸，在把自己与恋人两ä相对比呢。唉，可怜的慧慧。吴庄人流传句古话：“有钱无儿不算富，有儿无钱不算穷”，赵家家底子本来就不错，再加上两ä个儿子如今是公家人，不断往家里寄钱，人家的财源有活水呢！也难怪那春玲牛气。
“唔唔”留针时间不到五分钟，春玲娘就唔唔地朝文景伸出了大拇指。比划着表示ิ症状减轻了。
春玲就双眼热辣辣地喷射着感激之意，问文景怎么เ这样神效。
&ุldquo;๙我也学过，都就了小菜了。”๙春玲哧哧一笑，愧疚地说。一边忙给文景和慧慧倒水。
陆文景是属于爱钻研技术的人。每当有人夸到她的一技之长时，往往象解牛的庖丁，踌躇满志，滔滔不绝，就忘乎所以了。再说，平日高贵的春玲，今日这样地谦恭和虚心，让她大快心怀呢。于是，她就毫不客气地接过春玲递来的水杯，一边抿口水，一边摆出了诲人不倦的姿态，给春玲讲解开了。她说：&ุldquo;๙你娘的病不是器质性病变，就是说既ຂ不是蛀牙，也不是脓ใ肿，而是属于游走性神经疼痛。也就是老姓通常所说的‘风火牙疼’。而‘地仓’、&ุlsquo;下关&ุrsquo;๙两个穴位属足阳明胃经，就治三叉神经疼、面瘫、牙痛、下颌关节炎等。所以我首先就选了这两ä个ฐ穴位。‘太阳’是经外奇穴，如果有人朝谁太阳穴猛击一拳，受害者马上就会晕倒；你只要给晕倒的人再在太阳穴点刺放血（可以再配以‘人中’），这人又会苏醒过来。此穴治头痛、面瘫、牙痛、眼病，也治三叉神经疼”这时，春玲家墙壁上的挂钟响了一声，慧慧的双眼才从像框里拔了出来，忙对文景说：&ุldquo;๙三点半了！我们要迟到เ了！”๙文景忙用酒精棉球按住穴位处，轻轻地起了针。
“๙哎呀，松宽多了。”๙春玲娘快活地嚷道。并且把下颌๒拉长了缩去，一张一地试了几试。“真是摘树上的病果子，手取了！”๙她说话时吐字也清晰多了。
文景忙把银针ฤ插进针ฤ包，拖慧慧走。她发现慧慧的注意力又仿佛被什么拽住了。
只见她正翻看躺柜上夹在一摞书中的一个语录本，仿佛查找到了什么，神情释然的样子真让人莫名其妙。
“真不知该怎样谢你呢！文景。&ุrdquo;春玲用绵软的手抚摸着文景的背，一直把她俩送到街门口。“๙哎，场上累不累？&ุrdquo;春玲关切地问。她突然又转换了话题。&ุldquo;你们想不想恢复宣传队的活动？”“想啊。&ุrdquo;陆文景不假思道。能ม歌善舞的文景早就技痒呢。“๙可是，往年都是打罢场才活动呀。”&ุldquo;๙是啊，现在正是抢收时节！”๙慧慧也附和说，“๙要活动只能是晚上&ุrdquo;๙“累上一天，晚上再活动？还累死咱哩！”春玲把嘴一扁，否决了慧慧的提议。&ุldquo;๙群众有这呼声，我就向革委会反映上去！我想当前首要的政治任务是把林彪反党集团批臭批烂，那粮食迟收几日也反不了天、变不了色！&ุrdquo;文景和慧慧顾不得细琢磨春玲的弦外之ใ意，朝着二小队的打谷场一路跑去。
※※※吴庄是个ฐ小村子，没有赚工分的专职的赤脚๐医生。一般人生了病都到附近的李庄、赵庄去看。陆文景给人扎针既带点儿实习的性质，又带点儿逞能的味道。因为她学习针灸原是为了给她母亲扎针方便，并不是立志做赤脚医生。她向往的人生目标是到县针ฤ织厂的宣传队，或者是到县剧ຕ团做一个时髦的挣工资的文艺战士。所以陆文景给人扎针往往是冲兴趣、冲友情。既不收任何报酬也不担医疗责任。但是，这天傍晚收工后，她还是想去看看春玲娘。因为“远来的和尚会念经”，村里相信这位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村妞的人并不多。春玲娘那么เ金贵的头脸，肯让她来摆弄，让她感动。另外，她娘常教导她艺多不压身，真才实干多些总是好事。她接触的病例不多，治风火牙疼还是头一遭。连她都没有料到会立竿见影。她想去探探那疗效是真实的呢，还是春玲娘夸大其词；是永久的呢，还是她们前脚出门那毛病后脚๐就又返去了。
收工ื后，妇女们一窝蜂飞了。陆文景和慧慧摘下头巾，先把各自的头巾抖干净。然后，两个ฐ女娃又交替用头巾抽打对方แ的肩头、后背，直到身上不留一粒高粱碎屑为止。陆文景摸摸衣兜，那ว针包硬硬的还在。便邀慧慧与她一起去春玲家。不料é慧慧靠着个秸杆垛一动不动，身子软塌塌的，似乎连说话的精神的没有了。其实慧慧这一个ฐ下午都少精没神的。这种情形之ใ所以未被文景看出来，是因为那“铁狮子”的轰鸣和紧ู张的劳作掩盖了一切。
“刚听到林彪背叛的消เ息，就象苍天塌下个ฐ窟窿，觉得太阳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麻雀的叫声也怪怪异异，现在好多了。&ุrdquo;๙陆文景以为慧慧还在为国家大事担忧，就用自己้的感受替她排解。&ุldquo;๙反过来想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还是林彪反党集团，毛席他老人家安然无恙。岂不是我们党的伟大胜利？我们应该高兴才对哩！”要不说人心隔肚皮，家庭出身没有污点的陆文景尽管善解人意，但对好友的苦衷她体会的依然是皮毛，慧慧此时情感深处的动荡她就知之甚少了。
从春玲家出来，慧慧内心的感受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的生命之河明显地分成三股：一股是撼人心魄的爱情带来的欢乐，一股是不可动摇的无望的痛楚，另一股是对不公平待遇的怨愤！看到春树的彩照就仿佛看到他的真人一般。她感受到เ他胸口在急促地呼吸，他的脉搏在有力地跳动，他的体温都热乎乎ๆ的，就仿佛他（她）们在渡河时身贴着身，心贴着心。而他如开似的双唇一直在向她呼唤：这一切都为了爱！是啊，亲人啊，我也是这样地爱你。我所忍受的一切苦、一切罪，都是为了你啊。慧慧在默默地与春树对话。她当时蜷缩了身子，把胸脯摁在春玲家的大躺柜上，压抑着心口的怦怦跳动。努力地遮掩着红一股白一股迅速变化的脸色。但是，那ว句&ุldquo;๙一旦能入党，那么由爱情进入婚姻ี便会是天安门前的长安大街，一片坦途了”๙又一次冲淡她短暂的喜悦，她不能不为将来的结果恐惧。春玲悄然入党的消เ息对她是沉重一击。众所周知，在河滩垦荒时，最苦最累的是她，是任劳任怨的陆慧慧！而春玲却火线入党了。大躺柜上那一摞书中夹着的语录本，正是五保户柴草房丢下的那ว本，这就是春玲所说的火线！
慧慧对赵春树的爱是那么炽热，那ว么深沉，那么เ甜美，又是那ว么เ苦涩。但是，她又必须把自己最丰ถ富的情感隐藏得密不透风。当她们绕过最后的柴草垛就要走出大场时，她对文景说；&ุldquo;๙我家里有事，就不陪你去了。”并且还关切地嘱咐文景：“别误了晚上的重要传达！”慧慧的特点是尽管自己้忧心如焚，也能勉力支撑。然而，她在告别ี文景单独跑去的时候，几乎被脚๐下的柴禾绊倒。这二十一岁的女娃ใ毕竟是胶织在欢乐与痛苦的纠缠中。
当然，牛刀小试而一举成功的文景是不会深究这些的。她望着慧慧那ว冲动的背影愣了愣，轻轻地摇了摇头，就跳绸舞一般绕着花格子头巾朝春玲家走去。当她哼着歌儿来到春玲家时，春玲娘已๐经在院里干起活儿来了。她正在向阳的屋檐下搭一个长方形木架，用来垒玉茭棒子。从打谷场分的湿玉茭棒，通常得晒上两ä个多月，才好剥粒。这老妇人手里正提着个长满青苔的木杠子比划呢。看得出，这是过日子很精细的人家，大田的玉茭棒子还没全拉到大场里，她家就开始搭架子了。
“福贵婶儿，你真的彻底好了？&ุrdquo;๙陆文景好奇地问。
春玲娘一抬头见是文景，脸上笑开了花。立即放下那木杠，拍一拍手上的土，说：“好我的憨闺女，但凡病人，哪有个没好肯说好的？”这老妇人笑盈盈地前后捣腾着小脚，拿腔捉调地操练文景道，“先前见你说得头头是道，还以为你医道深呢！以后对外人可不能ม这样！你应该拿出神医的派头来，说两针ฤ见效，三针包好，四针除根儿。‘三分看病七分懞๔’嘛ใ！”文景与春玲娘接触不多，听大人们说她挺嚼嘴难缠的，想不到竟这样幽默，这样诚恳。文景就笑着问她起针之后的一系列感觉。
“๙刚起罢针还闷闷的，就象泡大的黄豆，说不出是胀呢还是困，到现在就一点感觉也没有了。&ุrdquo;๙文景忙从针包中拿出一截铅笔和一块儿硬纸片来，俯在窗台上记道：“某月某日，给春玲娘扎风火牙疼，穴，配穴，疗效。”看到病人真的痊愈，文景很有成就感的。尤其是春玲娘那喜悦的样子，让文景心里也特别甘甜。她想：村里人常犯风火牙疼，以后扎这种病就更有把握了。
陆文景一抬头，发现春玲娘端着一盘酒枣站在她侧面，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她好像有些发愣。她的眼神和举ะ止里有一种含蓄和欲言又止的神色。
“๙我做个记录。我确实没料到有这么神效。虎口处有个ฐ&ุlsquo;谷&ุrsquo;๙穴位，也治牙疼，我还没来得及使用呢！&ุrdquo;陆文景一边收起那ว卡片一边解释。
“๙噢噢，真是有心计的好闺女哪。&ุrdquo;春玲娘抓了一把酒枣就往文景怀里塞。并要文景进屋坐坐。
陆文景本来要告辞家的，望望门口见春玲和她爹还没来的动静，就拿起那木杠来帮春玲娘搭架。她担心她走后这小脚老女人会有闪失，因为ฦ搭架的营生本来就不该是她干的。当文景发现手里的木杠有发霉易断处时，就指给春玲娘看，问她是否再换上一根。春玲娘嘴里阻拦着好歹不让文景干，说&ุldquo;๙哪儿有‘手到เ病除’๙的大夫干这类活儿的呢！”可是又挡不住着意要干的文景。也就渐渐给文景打起了下手，选用哪根木料é，怎样用绳子或铁丝捆绑，处处依着文景。
老女人的干活儿是需要用絮叨来拌奏的。春玲娘由文景的针灸讲到了时代的进步，讲到了天花、霍乱的灭迹，讲到会义的优越性，突然就泪水涟涟地想起了她那因发霍乱而死去的亲生女儿。她说她那ว女儿的眼睛就如同文景一样亮，那肤色就如同文景一样白，只活了两ä岁就被霍乱夺去了生命，后来才抱养了春玲。
“春玲也很孝敬，如同亲生的一般。”๙文景安慰她道。
“๙孝敬是孝敬，就是身子骨不如死去的勤快。”文景想说两岁的孩子，你怎么เ知道她勤快呢。反过来一想庄户人就这样：庄稼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亲。便低了头干活儿，不再和她细顶真。
“咳，你娘和你爹才凄惶呢。七天内死了三个男ç孩。对，就是土改的那年！”陆文景正从屋内拿出把菜刀，往断割一根麻绳，听了春玲娘的话一下怔住了。怪不得陆文景总感觉她娘和她爹比她的同龄人的父母苍老许多，而这老爹老娘对她和文德又特别金贵。原来她上面曾夭折过三个哥哥！原来，她的父母是心灵遭受过严å重创伤的人。
&ุldquo;土改时把你家划成了地，你爹被抓了差，不知是上前方抬担架还是干什么。你娘和别的地富农家的婆娘一样，都被撵出家门，当时叫‘扫地出门’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被圈在破庙里，让交出浮财，供出那间屋子地下埋了白洋。你娘不能忍受那打骂、逼供，就说豆腐作坊的地下埋着个瓦罐，罐子里有白洋。贫农团的骨干们连夜刨，掘地三尺什么也没有。那年咱河东正传染霍乱，一天死好几个娃ใ，就七天功夫，你那ว三个哥哥都殁在那间屋子里了。大的七岁，小的还不满一个生日。&ุrdquo;๙“不，不，我们家是中中农！”陆文景停下手里的活儿，大声地纠正。此前，她曾听老辈人说她家过去有个旱ທ园子，旱园子里有豆腐作坊。她爷爷卖过豆腐，但勤劳善良，待人宽厚，从未雇过种地的长工，所以不存在&ุldquo;๙剥削”๙现象，决不是地。她认为这老女人因想起自己的亲生女儿，感情上受到震撼和刺激，犯了糊涂。
&ุldquo;๙对啊。本来就是中中农啊。哪儿有什么白洋，&ุrdquo;她把几根象葵花杆一样粗的白木条放到陆文景面前说，“你爹娘没对你说这些么？土改后有个‘纠偏&ุrsquo;๙的运动，说是搞过火了。弄错了。你们家又被纠成了中ณ中农了。”这老妇人从东面一个放杂物的房子里找来一包铁钉，又从南墙根儿的一个炭槽里拿来个铁锤，预备搭成方框后好往上钉较细的木条。她一边忙碌一边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这些陈年旧事。她的本意是尽量从陈年旧ງ事中求相同的遭遇，缩短两ä家人的差距，从情感上拉近文景与她的距离。然而，她根本没有看出文景听了她这番话后脸上那ว极度茫然的表情。
“你爹来，快气疯了。从那以后落下个一受点儿惊吓就跑肚的毛病”。
这就是母亲理解并同情慧慧的缘由á！既ຂ然相信了春玲娘说的是事实，陆文景便再不反驳、再不发问。她那张紧ู闭的小嘴表明她正以自我克制的力量淡化这件事情。她极力用冷漠和平静给这老妇人以暗示，希望她打住这个ฐ话头儿。然而，文景的手、文景的动作却背叛了陆文景。它们做不到冷漠和平静。以往能ม扎紧ู的绳扣，现在扎不紧了。那ว一双灵巧的手在微微颤抖，干什么都力不从心了。好在不一会儿她就听到春玲爹的咳嗽声，她便赶紧告辞，逃离了现场。在她的意识里，这个“现场&ุrdquo;๙就如同老女人所描述的那座圈了许多地富农的破庙一般。
陆文景从春玲家出来，暮色已袭进深巷。但是，对面走过来的人还依稀可辨，望见那身形儿象邋遢的红梅花儿，她下意识地把花格子头巾裹在头上，遮住了眉脸。三步并作两步地踅进另一条小巷，绕道朝自己家走去。此刻๑她最怕被人打搅，最怕有人追问，只想静静地整理一下纷乱ກ的思绪。在个ฐ把钟头之前，她还是个热血沸腾、激情澎湃、乐于助人的爽朗、单纯和明快的女娃ใ儿，而此刻却再不是豪迈激情的奴隶了。当然，从激情中解脱没给她带来任何愉悦，她只是不得不认真思世事的变幻莫测、人生的意外变故、命运的恣意捉弄。她尝试着用自己学过的知识和理论来解释这一切，可是绞尽脑汁也不出答案。直到她要跨进家门时，仍然答不了&ุldquo;๙我该怎么办&ุrdquo;๙。然而，家里传出的嘈ฤ杂的叫嚷声却象一只过滤的筛子，使她那乱混混的脑แ海ร里清晰地蹦出几个ฐ字：首先对家庭负责！
※※※当陆文景迈入自己家的街门门槛儿，把注意力集中到屋内时，听见母亲和正一递一句不知在骂谁。
“五个玉茭值得他天杀的这样？打狗还看面呢！”屋里已点了灯，母亲的身影在窗纸上晃来晃去。随着她身影的晃动，不断ษ传出舀水倒水的哗哗声。
“谁瞎了眼才和他恋爱！别人巡田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他是扛x不换肩&ุrdquo;๙文德的话说得十分难听。
陆文景的出现仿佛是意外似的，一家人的目光与她一碰，又弹了去。屋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这沉默中孕含着对她的排斥ม。
一向被母亲收拾得有条不紊的屋子出现了少见的混乱。地下堆着横七竖八的柴禾。柴禾里钳着个大铁盆。铁盆里泡着几条裤子。母亲正从冒着蒸汽的大锅往铁ກ盆里舀水。瘦小的文德蹲在灶台前往灶门里加柴，让人真担心他把自己也填进去。笨手笨脚的他因为柴填得太多，压灭了火，一股股浓烟伴着一股股异味充斥全屋。墙角里一声呻吟，才使文景看清那里蜷曲着她的父亲。父亲盖着一床千补衲的被子，正在那里瑟瑟发抖。
“怎么เ，爹病了？”陆文景问。尽管她听到了刚ธ才室内的两句对话，但脑子里还残存着混乱，那ว对话的真实含义还没有在心里理清。
“收工这么久ื了你跑到เ哪儿去了？你还知道你有家么？你还知道你爹的死活么เ？&ุrdquo;๙陆文景的母亲以雷霆万钧之ใ势连珠炮般地向她发问。她以为她女儿又跟那天杀的约会去了。
陆文景既没有为ฦ自己开脱，也没有反驳。她只是蹲到了灶前接替了。她把那不是太干的柴抽出一些，又用铁铲子拨弄了一阵灰烬，然后放些软柴在灰烬上面，慢慢地拉动风箱。她的行为仿佛完全是机械的无意识的，好半天那火才燃旺。
“多少年了不犯这病，今天被那天杀的追了一程又一程，吓得屁滚尿流的。。”母亲的面颊上滚动着一颗泪珠。一颗被灯光放大的泪珠。
&ุldquo;๙哪天我见了那ว姓吴的，捡块石头砸死他！”咬牙切齿地说。
“咱怂人是怂人的活法，你能看人家？背柴就背柴，夹带那ว玉茭干啥？&ุrdquo;๙到这时，她（他）们那番对话的全部份量才逐渐显示出来。陆文景脸色苍白，满目凄凉。她终于闹清楚是父亲傍晚收工时往自己拾的一捆柴禾里夹带了五个玉茭，恰恰被吴长红远远瞭见了，追了一程又一程。老爹扔下柴禾就逃家了。但受不得那惊吓，又犯病了。
怎么这倒霉事都赶到เ一起了呢！她年轻的头脑实在承受不了这么多的刺激，只是茫然地望着灶口，有一下没一下地拉着风箱。那样子就象是敷衍塞责。
&ุldquo;๙他不是故意的。他一定没看清是她的父亲。”陆文景首先想到的是替吴长红开脱。但没有说出口。因为她知道母亲和正在气头上，她若分辨一句，她（他）们会敬她十句。
&ุldquo;๙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谁叫咱家没人手来。&ุrdquo;母亲一边揩眼抹脸地哭着，一边在翻动那ว铁盆里的裤子。一股酸腐的臭味立刻弥漫全家。那文德便扇着鼻子叫母亲快把铁盆挪到เ屋外面。
陆文景负气地扔下风匣，呼一下端起铁盆，放到院里的大枣树下，便用手搓洗起来。院里黑沉沉地，大枣树的虬枝黑蜮蜮地直指苍天。夜色正吞噬着一切。陆文景怀着负疚的心情揉搓着父亲弄脏的裤子。就如一位母亲没给襁褓中的婴儿垫好尿布，现在只好洗涮孩子弄脏的被褥。
一个ฐ昏黄的光圈儿落在陆文景的手上。是母亲塞给文德手电å筒，让他给姐姐照明的。借助手电的微弱光亮，文景翻出父亲的内裤ไ，她发现那内裤ไ的皱折处积满了淋罢醋的糟谷腐糠，怪不得有股醋糟的酸腐味儿呢！原来自从自己叫喊打谷场上太累，对母亲搅和着吃枕头中的扁谷提出抗议后，母亲看似听从了她的建议，给她吃净面窝头，背过她却仍然搅和了秕糠败谷，给爹和吃。想想爹未老先衰、萎缩发抖的样子，想想那相继而亡的三位兄长，看看文德光吃不长个头的瘦小模样，陆文景的眼泪象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当晚，她没有去听那场重要传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