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春暖花开的清明节，司马家的十九颗人头还悬挂在福生堂大门外的木架子上。木架子用五根粗大、笔直的杉木搭成，形状似一架秋千。人头用铁丝拴着，悬挂在横木上。尽管乌鸦、麻雀、猫头鹰几乎啄光了头颅上的r，但还是能毫不费力地辨认出司马亭老婆的头、司马亭的两个ฐ傻儿子的头、司马库大老婆、二姨太、三姨太的头、三个女人生下的九个ฐ儿女的头和正在司马家串亲戚的司马库三姨ถ太的爹娘和两个弟弟的头。遭劫后的村子死气沉沉，幸存的人们都像鬼魂，白天躲在黑暗中，夜晚才敢出来活动。二姐一去不复返，没有半点音信。她扔下的男孩带给我们无穷的烦恼。我们躲在地道里那ว些黑暗的日子里，为ฦ了不把他饿死，母亲只好给他喂奶。他张着大嘴，瞪着大眼，贪婪地吸着属于我的茹房。他的食量惊人，把两个ฐ茹房吸成了干瘪的皮口袋，还咧着嘴哭泣。他的哭声像乌鸦，像癞蛤蟆，像猫头鹰。他的神情像狼，像野狗，像野兔子。他是我的不共戴天的仇敌。他霸占母亲茹房时，我痛哭不止；我夺回茹房时，他大哭不休。他哭嚎时竞然睁着眼睛。他的眼睛像蜥蜴的眼睛。该死的上官招弟抱回了一个蜥蜴生的妖精。在双重折磨下，母亲的脸浮ด肿，惨白，我恍惚感到她的身上抽出许多鹅黄色的芽苗，就像萝卜窖里那ว些越过漫长冬季的萝卜。最先抽芽的地方แ，是母亲的双r，从那数量越来越少的r汁里，我已尝到了糠萝卜的味道，司马家那ว个混帐小子，你难道就尝不到เ这可怕的味道属于谁的谁珍惜，但我已经无法珍惜了。我不吸必被他吸。宝葫芦、小鸽子、瓷花瓶，你表皮枯槁，水分减少，血管青紫，乃头发了黑，有气无力地垂下来。为ฦ了我跟那小混蛋的生命，母亲带着姐姐们，大胆地钻出了地窖，回到阳光普照的人间。我们家东厢房里的麦子没有了，驴和小骡没有了，锅碗瓢盆都成了碎片，神龛里的瓷观音成了无头尸首。母亲忘记拿下地窖的狐狸皮大衣、我与八姐的猞猁皮小袄也不见了。姐姐们须臾不离身的皮毛衣服保住了，但毛根腐烂，一片片脱落，这些衣服使她们成了遍体癞疮的野兽。上官吕氏卧在西厢房的磨盘下，啃光了母亲临ภ下地道前扔给她的二十个萝卜，屙出一大堆卵石般的硬屎。母亲进去看她时，她抓起那些硬屎蛋投过来。她的脸皮像冻烂的萝卜，白发纠缠成绳子，有的直竖着，有的拖到背上。她的眼睛里放出绿光。母亲无奈地摇摇头，把几个ฐ萝卜放在她的面前。日本人——也许是中国人——留给我们的，只有半窖抽了黄芽的糠萝卜。母亲绝望了，找出一个ฐ没被打碎的瓦罐，瓦罐盛着上官吕氏珍藏的砒霜。母亲把这些红色的粉末倒进萝卜汤里。砒霜溶化，汤面上漂浮着一些彩色的油花子，一股腥臭的气味蹿上来。她用木勺子搅着萝卜汤，搅匀了，盛起来，慢慢地倒，一线浑浊的y体，沿着木勺的缺口，哗哗地注到เ锅里。母亲的嘴角怪异地抽动着。母亲把一勺萝卜汤倒在一只破碗里，说：“领弟，把这碗汤端给你乃乃。”三姐说：“娘，你在汤里加了毒药”母亲点点头。“要把乃ี乃毒死”三姐问，“大家一块死。”母亲说。姐姐们齐声哭起来，连瞎眼的八姐，也跟着哭。她的哭声细弱，像只小蜜蜂，那两ä只又大又黑、却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里，盈着泪水。八姐是凄惨中的最凄惨，可怜中的最可怜。“娘，我们不愿死……”姐姐们哀求着。我也跟着哼唧：“娘……娘……”母亲说：“可怜的孩子们……”她大声地哭起来，哭了好久，我们伴着她哭。母亲响亮地擤擤鼻涕，把那只破碗连同碗里的砒霜汤，扔到院子里。她说：“不死了！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呢”母亲说完，挺直腰板，率领着我们，走上大街，寻找吃食。我们一家，是村子里首先出现在大街上的人。起初看到司马家的人头时，姐姐们还有些害怕，几天后便熟视无睹。司马家的小混蛋在我母亲的怀抱里，与我遥相呼应，母亲曾指着那ว些人头对他悄声说：“可怜的孩子，好好记住吧。”母亲和姐姐们走出村子，在苏醒的田野里挖掘那种白色的草根，洗净捣烂，煮成汤喝。聪明的三姐挖掘田鼠的巢x，除了能ม捕到r味鲜美的田鼠，还能挖出它们储存的粮食。姐姐们还用麻绳编织了渔网，从水塘里捞上苦熬了一冬变得又黑又瘦的鱼虾。有一天，母亲尝试着把一勺鱼汤倒进我的嘴里，我毫不犹豫地便吐了出来，并放声大哭。母亲把一勺鱼汤倒进司马家那个ฐ混小子嘴里，他竟然傻乎乎地咽了下去。母亲又喂他一勺，他又咽了。母亲兴奋地说：“好了，这个冤孽，倒底能自己้吃东西了。你呢”母亲望着我，说，“你也该断奶了。”我恐惧地抓住了母亲的茹房。在我们的带动下，村子里的人们出动了。田鼠们遭到了空前的劫难，接下来便是野兔、鱼、鳖、虾、蟹、蛇、青蛙。广阔的土地上，活着的东西，只剩下有毒的癞蛤蟆和长着翅膀的飞鸟。如果不是大量的野菜及时长出，村里的人大半都要饿死。清明节过后，鲜艳的桃花败落，田野里蒸气袅袅，土地喧腾，等待着播种，但我们没有了牲畜，没有了种籽。待到沼泽地的水汪里、圆形的池塘里、湖边的浅水里都游动着肥胖的蝌蚪时，村里的人开始流亡。四月里，所有的人几乎ๆ都走了，但到เ了五月里，大部ຖ分人又重返故乡。樊三大爷说，这里毕竟还有野草野菜可以充饥，别的地方连野草野菜都没有。到เ了六月里，有许多外乡人也来到了这里。他们睡在教堂里，睡在司马家的深宅大院里，睡在废弃的磨坊里。他们像饿疯了的狗，抢夺着我们的食物。后来，樊三大爷纠集村里的男人，发起了驱赶外乡人的活动。樊三大爷是我们的领袖，外乡人也推举ะ出自己้的领袖——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他是捕鸟的能手，腰里别着两ä把弹弓，肩上斜挎着一个ฐ口袋，口袋里装着用胶泥捏成的泥丸，三姐亲眼看到เ过他的绝技：有两只鹧鸪在半空中追逐着交尾，他拔出弹弓，根本没有瞄推，似乎是随随便便地s出—个ฐ泥丸，一个鹧鸪便垂直地落下来，恰好落在我三姐脚下。鹧鸪的头被打得粉碎。另一只鹧鸪惊叫着往空中ณ钻，那人又s出一丸，鹧鸪应声落地。那人捡起鹧鸪，走到เ我三姐面前。他看看我三姐。我三姐用仇恨的目光看着他。樊三大爷已到我家进行过驱逐外乡人的宣传，煽起了我们对外乡人的仇恨。那ว人非但没捡我三姐脚前那只鹧鸪，反而把手里那只鹧鸪也扔了过去。他一声没吭就走了。三姐捡回了鹧鸪，让母亲吃上了鹧鸪r，让姐姐们和司马家的小混蛋喝上了鹧鸪汤，让上官吕氏吃上了鹧鸪骨头。她咀嚼骨头的声音很响：嘎嘣๑！嘎ะ嘣！三姐保守了外乡人赠鹧鸪的秘密。鹧鸪很快变成味道鲜美的r汁，进入我的胃肠。有几次，母亲曾试图趁我睡着时把茹头塞到司马家的小男孩嘴里，但他拒绝接受。他吃着草根树皮成长，食量惊人，只要塞到他嘴里的东西，他都一律咽下去。“简直像一头驴”，母亲说，“他生来就是吃草的命。”连他拉出的粪便，也跟骡马的粪便一样。而且，母亲还认为ฦ他生着两个ฐ胃，有反刍的能力。经常能看到，一团乱草从他肚子里涌上来，沿着咽喉回到口腔，他便眯着眼睛咀嚼，嚼得津津有味，嘴角上挂着白色的泡沫，嚼够了，一抻脖ๆ子，咕噜一声咽下去。村里人发起了与外乡人的战斗。先是樊三大爷去跟他们说理，礼请他们出境。外乡人推举ะ出的代表、就是赠我三姐双鹧鸪的、人称鸟儿韩的捕鸟专家。他按着腰间的双弹弓，据理力争，毫不退让。他说这高密东北乡原本是无主ว的荒地，大家都是外乡人，你们住得，我们为ฦ什么住不得话不投机，很快便吵起来，吵到เ激烈时，便开始拉拉拽拽、推推搡搡。村里一个ฐ冒失鬼，人送外号痨病六的，从樊三大爷身后冲出来，抡起铁g，对准鸟儿韩老娘的脑袋便是一g，那老婆子脑浆迸流，断气身亡。鸟儿韩哀嚎一声，好像受伤的狼。他从腰里拔出弹弓，弹指间s出两颗泥丸，打瞎了痨病六的双眼。接下来是一场混战，外乡人渐露败势，鸟儿韩背着老娘尸首，且战且退，一直退到村西大沙梁子下。鸟儿韩放下母亲，拔下弹弓，装ณ上一颗泥丸，瞄着樊三大爷说：“当头的，不要赶尽杀绝吧兔子急了也咬人！”言未毕，嗖溜一声，一颗泥丸s中樊三大爷左耳。鸟儿韩说：“看在都是中国人份上，我留你一条命。”樊三大爷捂着豁成两半的左耳，一声不吭地退了。外乡人在沙梁子下搭起了几十个窝棚，争得了立足之ใ地。十几年后，这里便成了一个ฐ村庄。又过了几十年，这里变成了一个繁华的大镇，房屋与大栏镇几乎连成—片，中间只隔着一个大池塘，一条小路。九十年代，大栏镇撤镇设市，沙梁子镇变成了大栏市的湾西区。到那时这里会有一个ฐ亚洲最大的东方鸟类中ณ心，许多在国家动物园里都难觅踪影的珍稀鸟类，可以在这里买到เ。当然，买卖珍稀鸟类的活动是半秘密地进行的。鸟类中心的创น始人，就是鸟儿韩的儿子鹦鹉韩，他依靠饲养、繁殖、培育新品种鹦鹉发家致富，并在他老婆耿莲莲的帮助下大出风头，然后锒铛入狱。鸟儿韩在沙梁上埋葬了母亲，提着弹弓，c着异乡口音，在大街上骂了两ä个来回。他向村人们表达了这样的意思：我现在是光g一条，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ฐ。希望大家能相安无事。有痨病六瞎掉的双眼和樊三大爷的豁耳朵为例，村里人谁也个愿再去出头。何况，我三姐说，人家把娘的命都搭上了。从此，外乡人和村里人便心存芥蒂和平相处了。我三姐与鸟儿韩几乎ๆ每天都在初次相赠双鹧鸪的地方相遇，起初还像偶然相逢，后来便成为田野约会，不见不散。三姐的双脚๐把那ว块地方แ踩得寸草不生一片白净。鸟儿韩每次都不说话，扔下鸟儿便走。有时是两只斑鸠，有时是一只野j，有一次，他扔下了一只身高背阔、足有三十斤重的大鸟。三姐费了很大劲儿才把那鸟背回家，连见多识广的樊三爷也不知这只鸟的名字。我只知道那ว大鸟的r味无比鲜ຒ美，当然我是通过母亲分泌给我的r汁间接地知道了那ว鸟r的鲜ຒ美。樊三爷依仗着他与我们家的亲密关系，特别提醒母亲注意我三姐与鸟儿韩的关系，他的话说得质量低劣，味道腐臭：“侄媳妇，您家三姑娘与那个捕鸟的……啊，伤风败俗，村里人都看不下去啦！”母亲说：“她才多大呀！”樊三大爷说：“你们家的女儿，跟别人家的不一样。”母亲：“鸟儿韩，我等你。”鸟儿韩大声说：“去你妈的，谁要你等！”中午，面对着一锅能照清人影的野菜汤，我们——当然也包括母亲——才意识到鸟儿韩对于我们是多么的重要。三姐趴在炕上，哭了两ä天两夜。母亲用几十种方法试图止住她的哭声，但都无济于事。鸟儿韩被捉走后第三天，三姐从炕上爬下来，赤着脚，毫无羞耻感地袒露着胸膛走到院子里。她跳上石榴树梢，把柔韧的树枝压得像弓一样。母亲急忙去拉她，她却纵身一跃，轻捷地跳到梧桐树上，然后从梧桐树又跳到大楸à树，从大楸树又降落到我家草屋的屋脊上。她的动作轻盈得令人无法置信，仿佛身上生着丰满的羽毛。她骑在屋脊ิ上，双眼发直，脸上洋溢着黄金般的微笑。母亲站在院子里，仰着头，可怜巴巴地哀求着：“领ๆ弟，娘的好闺女，下来吧，从今往后，娘再也不管你啦，你愿意咋样就咋样吧……”三姐毫无反应，好像她已๐变成鸟，听不懂人类的语言。母亲把我的四姐五姐六姐七姐八姐，连同司马家的小家伙，都叫到เ院子里，动员她们向屋脊上的三姐喊话。姐姐们声泪俱下地呼唤着，三姐依然不理睬。她侧低下头，像鸟儿梳理羽毛一样咬咬肩膀。她的脑袋转动幅度很大，脖子像转轴一样灵活，她不但可以轻而易举地咬着自己的肩膀，甚至能低头啄着那两ä颗小小的茹头。我毫不怀疑三姐能咬到自己的p股、脚后跟，只要她愿意，她的嘴巴可以触到เ身体上任何一个ฐ部位。实际上，我认为三姐骑在屋脊上时，完全进入了鸟的境界，思想是鸟的思想，行为是鸟的行为，表情是鸟的表情。我认为ฦ，如果不是母亲请来樊三等一干强人，用黑狗血把三姐从屋脊上泼下来的话，三姐身上就会生出华丽的羽毛，变成一只美丽ษ的鸟，不是凤凰，便是孔雀；不是孔雀，便是锦j。无论她变成一只什么เ鸟，她都会展翅高飞，去寻找她的鸟儿韩。但最终的也是最可耻最可恨的结果是：樊三大爷委派身材矮小灵活、外号猴子的张毛林提着一桶黑狗血，悄悄地爬上房脊，从后边近三姐，劈头盖脸地将狗血浇下去。三姐在房脊上猛地跃起，呼扇着双臂，充满了飞翔的意念，但她的身体却咕噜噜地从房脊滚到เ房檐，然后，沉重地跌在砖石甬路上。三姐头上破了一个杏子般的窟窿；流血不止，昏厥过去。母亲哭泣着，抓了一把草木灰堵住了三姐头上的血窟窿，然后，在四姐五姐的帮助下，洗净了三姐身上的狗血，把她抬到炕上。傍晚时分，三姐苏醒过来。母亲含着眼泪问：“领ๆ弟，你好了吗”三姐望着母亲，仿佛点了点头，也仿佛没有点头。眼泪从她眼里一串ธ串涌ไ出。母亲说：“委屈死俺的孩子啦……”三姐却冷冷地说：“他被捉到日本去了，十八年后才能ม回来。娘，给我设个坛吧。我是鸟仙了。”母亲听了这些话，犹如五雷轰：“高仙恕罪，高仙恕罪吧……”那男ç人连声求饶，三姐在屋子里冷笑。后来我们才听说，那个多嘴的男ç人一出门就被一只从空中俯冲下来的老鹰狠狠地在头上剜了一爪子，然后抓起他的帽子腾空而去。还有一个心术不正的男人，假冒得了n道炎，跪在窗前求医。鸟仙在窗里问：“你有什么病”那人说：“我小便不畅，僵冷。”屋里突然没了动静，好像鸟仙因羞涩而退位。那ว人色胆包天，竞把眼睛贴到เ窗d上往里观看。但他随即惨叫一声。一只特大号的毒蝎子，从窗户上边，掉在他的脖子上，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厾子。他的脖ๆ子很快便肿起来，脸也跟着脖ๆ子肿了，肿得那人的眼睛成了两条缝，跟娃娃鱼的模样极其相像。鸟仙大显神通惩治了坏蛋，既ຂ让善良的人拍手称快，同时也使她的名声远扬。接下来的日子里，前来求药问卜的人，都c着遥远的外省口音。母亲上前询问，得知他们有的来自东海，有的来自北海。母亲问他们如何得知鸟仙显灵消息，这些人竞瞪着眼睛，茫然不知所云。他们身上，散发着一股腥咸的味道，母亲告诉我们，这就是海ร的味道。外乡人露宿在我家院子里。耐心地等待着。鸟仙我行我素า，每天看完十个ฐ病人，便立即退位。鸟仙退位后，东厢房里便是死一般的寂静。母亲派四姐端水进去，把三姐替换出来，然后再派五姐送饭进去，再把四姐替换出来，如此川流不息，看得香客们眼花缭乱，根本无法知道顶着仙位的是哪个姑娘。三姐从鸟仙状态中解脱出来后，基本上是个人，但异样的神情和动作还是不少。她很少说话，眯着眼，喜欢蹲踞，喝清清的凉水，而且每喝一口就把脖ๆ子仰起来，这是典型的鸟类饮水方式。她不吃粮食，其实我们也不吃粮食，我们家没有一粒粮食。前来求医问卜的人，根据鸟的习性，贡献给我们家一些蚂炸、蚕蛹、豆虫、金龟子、萤火虫之类的荤食儿，还有的贡献一些麻仁儿、松子儿、葵花子儿什么的素食儿。我们当然把这些贡品首先喂给三姐，三姐吃剩的，母亲和姐姐们和司马家的小东西分而食之。我的姐姐们都很孝顺ิ，为了推让一只蚕蛹或一条豆虫，她们经常弄得面红耳赤。母亲的泌奶量降到เ很低的水平，但奶汁的质量尚好。在这段鸟日子里，母亲曾试图给我断奶，但终因我的不哭死不罢休的反抗而罢休。为了感谢我们家提供的热水和方แ便，当然更重要的是感谢鸟仙为他们排忧解难，海边来的人，临别ี时将一麻袋干鱼留给了我们。我们感激万分，一直把这些人送到เ河堤上，这时我们才看到，水流平缓的蛟龙河里，停泊着几十只竖立着粗大桅杆的渔船。蛟龙河的历史上，只有过几只大木盆，供洪水暴涨的日子里使用。因为我们家的鸟仙，蛟龙河与辽阔的大海ร建立了直接的联系。时令是十月的初ม头，河上刮ุ着短促有力的西北风，海ร边人上了船，哗啦啦地升起了缀满硕大补丁的灰色船帆，慢慢地移到河心。船尾的大棹把淤泥搅起来，使河水浑浊不清。一群群银灰色的海鸥，不久ื前追随着渔船而米，现在又伴随着渔船而去。它们尖利地啼叫着，时而低飞时而高飞，有几只还表演了倒飞和滞空飞行的特技。村子里有很多人站在河堤上，本意是来看热闹，但无意中ณ却造成了欢送远方แ来客的红火场面。那些渔船鼓着风帆，橹声欸乃，渐渐远去。他们将由á蛟龙河进入运粮河，由运粮河进入白马河，由白马河直入渤海。整个航程要二十一天。这些地理学知识，是鸟儿韩十八年后告诉我的。如此遥远的客人访问高密东北乡，简直有点像郑和、徐福故事的重演，是高密东北乡历史上富有光彩的一笔。而这一切，是因为ฦ我们上官家的鸟仙。这光荣冲淡了母亲心头的愁云，她也许很巴望着家里再出现兽仙、鱼仙什么的，她也许根本没这样想。渔民们返航后，又来过一个显贵的客人。她坐在一辆漆黑明亮的美国造雪佛莱牌轿车里，轿车两边的脚踏板上，站着两个手持盒子炮的彪形大汉。乡间土路扬起厚厚的尘土欢迎贵宾，倒霉了两ä个大汉，使他们像两匹在土里打过滚的灰驴。在我家大门外，轿车刹住。保镖拉开车门，先钻出一头珠翠，后钻出一根脖子，然后钻出肥胖的身体。这个女人，无论是体形还是神情，都像一只洗得干干净净的母鹅。严格地说，鹅也是一种鸟。尽管她身世不凡，但拜见鸟仙时必须ี十分谦恭。鸟仙末卜先知，明察秋毫，在她面前，来不得半点虚伪和骄傲。她跪在窗前，闭着眼睛，低声祷告着。她面色如玫瑰花，不会是问病；她满身珠光宝气，绝不为求财。她这样的人，会向鸟仙祈求什么呢一会儿，从窗户d里飘出一张白纸，那ว女人展开纸条一看，脸红成了公j冠子。她扔下几块大洋，转身便走了。鸟仙在纸条上写了什么呢只有鸟仙和那个ฐ女人知道。车水马龙的日子很快过去了，那一麻袋鱼干已经吃尽。严寒的冬天开始。母亲的r汁里全是草根和树皮的味道。腊月初七日，听说基督教在本县最大的派别“神召会”将于腊月初ม八日早ຉ晨在北关大教堂施ๅ粥行善，母亲便带着我们，拿着碗筷，跟随着饥饿的人群，连夜向县城进发。家里只留下三姐和上官吕氏两人，因为她们一个是半人半仙，一个是半人半鬼，比我们耐得住饥饿。母亲扔给上官吕氏一捆干草说：“婆婆，婆婆，能ม死，就快点死了吧，跟着我们苦熬什么呀！”这是我们第一次踏上去县城之路。所谓道路，都是一些人脚๐和畜ไ蹄造成的灰白小径。真不知道那华贵女人的汽车是怎么เ开来的。我们顶着满天寒星艰苦行进，我站在母亲背上，司马家小东西在我四姐背上，五姐背着八姐，六姐七姐单独行走。半夜时分。荒野上络绎不绝地响起了孩子们的哭声。七姐八姐和司马小家伙也哭起来。母亲大声批评着她们，但母亲也哭了，四姐五姐六姐也哭了。她们摇摇晃晃地倒下去。母亲拉起这个，那ว个倒下去，拉起那个，另一个又倒下去。后来，母亲也坐在冰冷的地上。我们挤在一起，靠彼此的身体温暖自己。母亲把我从背后转到胸ถ前，用冰冷的手指试着我的鼻息。她一定认为我已经冻饿而死了。我用微弱的呼吸告诉她我还活着。母亲掀起胸前的门帘，将冰凉的茹头硬塞到我嘴里，仿佛冰块在我口腔里融化，使我的口腔失去知觉。母亲的茹房里什么也没有，我
第8部ຖ分
快捷c作:按键盘上方向键←或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ener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可回到本页顶ะ部!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แ”收藏到我的浏览器”功能和”加入书签”功能！帘，将冰凉的茹头硬塞到เ我嘴里，仿佛冰块在我口腔里融化，使我的口腔失去知觉。母亲的茹房里什么เ也没有，我吮吸着，吸出了几缕像珠丝一样纤细的血丝儿。寒冷啊，寒冷。在寒冷中，饥饿的人们眼前出现许多美好的景象：熊熊燃烧的火炉、煮着j鸭的热气腾腾的锅、—盘盘大r包子、还有鲜ຒ花、还有绿草。我的眼前，只有两ä只宝葫芦一样饱满油滑、小鸽子一样活泼丰ถ满、瓷花瓶一样润泽光洁的茹房。她们芬芳，她们美丽，她们自动地喷s着淡蓝色的甜蜜浆汁，灌满了我的肚腹，并把我的全身都浸泡起来。我搂抱着茹房，在r汁里游泳……头上，是几百万、几千亿、几亿兆颗飞快旋转着的星斗ç，转啊转，都转成了茹房。天狼星的茹房，北斗ç星的茹房，猎户星的茹房，织女的茹房，牛郎的茹房，月中嫦娥的茹房，母亲的茹房……我吐出了母亲的茹房，看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ฐ人高举着一个用破羊皮绑成的火把，像马驹一样跳跃过来。是樊三大爷，他光着背，在刺๐鼻的烧羊皮味里，在灼目的光明里，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乡亲们啊——千万别坐下——千万别ี坐下——坐下就冻死啦——乡亲们起来啊——往前走啊——往前走是生，坐下就是死呀——”在樊三大爷感人肺腑的号召下，许多人从通向死亡的虚假温暖中挣扎出来，步入通向生存的真实寒冷。母亲站起来，把我转到เ背后，把司马家的小可怜虫抱在胸前，拉着我八姐的胳ฑ膊，然后，像疯马一样踢着四姐五姐六姐七姐，着她们站起来。我们跟随着举ะ着自己燃烧的皮袄为我们照亮路径的樊三大爷，不是用腿脚๐，而是用意识，用心，向县城，向北关大教堂，向上帝ຓ的恩泽，向那碗腊八粥，进发。在这次悲壮的行军中，沿途留下了数十具尸首，有的尸首掀起衣襟，满脸幸福，好像在用火烘烤胸膛。樊三大爷死在通红的朝阳里。我们喝上了上帝的腊八粥，我是从茹房里喝的。喝粥的情景令我终生难忘。教堂高大巍ณ峨。十字架上蹲着喜鹊。火车在铁道上chuanxi。两ä口煮牛的大锅冒着热气。穿黑袍的牧师在大锅旁้祈祷。几百个饥民排成队伍。“神召会”会员用长柄大勺子分粥，人口一勺，不论碗大碗小。香甜的粥被喝得一片响。不知有多少眼泪滴在粥碗里。几百条红舌头把碗舔光。喝完一碗再排队。大锅里又倒进几麻袋碎米几桶水。这时，我通过r汁知道，慈悲的粥是用碎大米、霉高梁米、变质黄豆和带糠的大麦粒熬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