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梦话的人，也还没有说上几句话，贾根柱和丁跃进却已经醒了来。他们是睡在一个屋，在学校教室的二层上。在二层靠东一间教室里。贾根柱就睡在窗下边。目光像金水儿样越过窗子流在他的被子上，流在他脸上。暖气把他叫醒了。睁开眼，怔一下，起身朝窗外看了看。看了看，慌忙到对面床上去唤丁跃进。不是唤，是摇了一下子，跃进一个惊怍就从床上翻身坐起来。
“小明……”
爷不吭。
大伙依旧不说话。
日光从正顶悬着照ั在他们赤裸的身子上。
这一天，罢了早饭后，日头悬照着，庄子里的暖如被文火烤着样。赵德全、丁跃进、贾根柱、丁竹喜、赵秀芹，都在庄里晒着暖。我叔和玲玲，也在晒着暖，立站着，隔了人群相互地看。
爹就从地里出来守在门口说：“要不是我跑前又跑后，你们连油都还没有哩。”
看见了在那指挥装车的竟然是我爹。爷惊奇地在那站一会，朝着他的儿子走过去。可待他急脚快步从棺材阵间穿将过去时，快到เ那装满了棺材的卡车前，人家不仅装好了车，而且也都用粗大的麻绳把车上的棺材捆好了。汽车一动，冒了一股浓烟便朝大门那儿开过去。那些装车的人，一转眼也都随着我爹上了卡车消失了。
不知道这是在哪里。爷在梦里知道这是在梦里，却不知道这梦到的地方在哪里。穿过一片平原的野荒后，在黄河古道上沙丘宽展的平地间，在沙丘堆出来的沟壑里，有了一片开阔阔的小盆地。说是小盆地，却也一眼望不到边。就在这漫无边际的平原上，平原上缓起缓落的沙丘间，我爷看见了那ว个棺材厂。周围都是用铁丝网围将起来着，而就在这围起来的一片缓平处，摆了一大片已经做好的黑棺材。棺材的大小厚薄全都不一样，棺材上因着不一样，用粉笔写了甲、乙๗、丙的字样儿。正是午时候，日头横在平原的正顶ะ上，金色的光芒一束束地射下来，像无数被拉直的金条、金丝网在天空中。远处的黄河古道和平原上，透过那ว生了锈的铁丝网，能看见日光在沙地上泛着一波一浪的光，像有一股洪水正从遥远的地方漫过来。
留下那村落和那盖了新瓦屋的院落不要了。
丁嘴嘴是几天前搬进学校来住的。有了热病后，他对他一家人说他要去过天堂的日子了，就说着笑着让家人把他送进了学校里，从此学校就笑声不断了，有听不完的笑话了。我爷说李三仁不愿再在学校里住，他想回他的家里去，所有的人就都怔着了。听了丁嘴嘴的笑话后，所有的人都从惊怔中ณ愣过神儿来，咯咯哈哈地笑着了。
“三仁叔，吃饭啦——”
我爷说：“要不是你拿的你得说话呀。”
都已经从他床边过去了。都已๐经准备到下一间屋里接着搜。都到了门口时，不知为啥我叔又扭头朝他望了望。不知为啥我叔就对他有了疑ທ心了。不知为啥叔会突然转过身，快步回到赵德全的床头上，一把将赵德全脚๐头的被窝掀开来，就从那ว被窝里拿出了一个布包袱，打开来，就现那包袱里包的正是玲玲的红绸袄。
我爷就到那树下，从树权上取出钟棒儿，“当当当!当当当!”地敲了集合的钟็。急切集合的钟声儿。
唤着说：“丁辉呀——我头晕得很，这天这地都在我眼前转圈儿。”
这就不得不到เ人家庄里去收了。
那屋里暖。到เ了那里他们就暖了。
“玲玲呀，大半夜的你在这儿干啥呢?”
爷就在台上说：“搜啥呀搜?半夜拿出来就行了，不好意思送到人家床头和手里，就拿出来送到院落里。”
我爷把目光从那收回来，看着满教室的丁庄人，看着那一片铁青带黑的脸，他说：“谁还有意见?没意见了就开始烧饭吧，今天是第一顿饭，不管谁烧都要烧好些。锅就用学校给外庄学生备的大铁锅，灶就用篮球架西边的学生灶。”
二婶就立在了校门外，雪花在她的头上飘。
响了好一会，爹从地上站起来，冷了一眼爷，恨了一眼爷。却又突然朝我妹英子的脸上打了一耳光，吼着说：“不让你来，你偏要来，这下你不来了吧!这下你不来了吧!”再冷一眼爷，恨了一眼爷，瞟瞟那些站在那ว儿看我爷掐他的庄人们．掐着他却没谁拉我爷一把的庄人们，他就扯着哭着的英子走掉了。
带着一片丁庄的人头也都扭到了后边去。
娘把儿送到村头中
回家了，便就只剩下了我爹和我爷。父子俩在街上僵持着，日光从他们头顶泄下来，他们的脸上都有生硬的光。街上的水泥味、砖瓦味里有着秋天的暖。从庄外田野过来的淡淡的冷凉里，有一种新土的清香夹杂着。爷就抬起头，从一家新楼的楼ä角望出去，看见赵秀芹的男人王宝山，正在自家的田里犁着地。原来他说媳妇有了热病啦，地里种不出意思了，就把那地荒废了。可现在，一听说有新药能治热病了，过了季却又去犁地了。
——你是丁庄脱贫至富的救星啊!
爹就去那血站看了看，然后他就和庄里的几个年轻人，从一条最宽的叫康庄路的街道走过去，在街的中央看见一个俱乐部。俱乐部里全是些青年和壮年，个ฐ个红光满面，神情飞扬，不是在打着扑克就是下着棋，再或是嗑着瓜籽看电视、看小说，打着只有学校和城里人才打的乒乓球。因为春暖了，平原上的暖气已经旺得有了初夏的样，他们不种地，在俱乐部里玩耍着，却像种着地，每个人的额上都挂了汗珠子。打牌、下棋到เ了激动处，还把自己的布衫袖子卷起来，尖叫着，用着力，就都看见这些青壮年和那位三十岁的妇女样，每条胳膊上都露出一片针ฤ眼儿，像那儿晒着一片黑红的芝麻样。
我爷说，高局长说了，他能不给嘛。
局长说：“都回家想想吧。”
张大了嘴：“老天爷，让百姓卖血呀!”
别的人家盖三层政府是要出面干涉แ的，可我家盖三层时没人管。
卖粮挣些零花钱，多也一天，少也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