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却是个如此俗气不堪,满嘴下流话的女人!这,当然,和她的生活环境有密切关系。她当了二十年舞女。以前在上海百乐่门,现在在台北夜吧黎。她接触的客人,不是尹雪艳所接触的高雅上流社ุ会人士,却多是一些满身铜钱臭味,来舞厅“花钞ๆ票”的中产阶级生意人。而一般“货腰娘”最大的梦想,也就是钓得一头金龟,嫁给有钱的商人。金大班倒不那样“饿嫁”年轻的时候放弃了许多机会,然而年已四十的她,知道不能久等,到底找了个ฐ户头,即将下嫁六十大几的富商陈发荣。这篇小说,写的就是金大班在“夜吧黎”的最后一夜。第二天,她就要摇身一变,成个“老板娘๤”了。

赖鸣升本人,一直没觉悟到自己在“自欺”但我们读者,在作者的安排下,清清楚楚看到现在的赖鸣升,和他心目中的自己之间所存的大差距。这差ๆ距便是此篇小说的主要反讽,同时也是最令人对他同情叹怜的地方。

朱青的改变,固然起源于战乱丧夫的惨痛经验,但年岁的增加,亦为ฦ基本因素。战乱丧夫这种事,如果换个环境,便可避免;但没有一人能够阻止岁月逐渐蚀损我们少年时期的敏锐灵性。现在的朱青,虽然“全不像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虽然“岁月在她的脸຀上好像刻不下痕迹来了似的”但她毕竟不能再是一个ฐ十八九岁的黄花闺女。同样与年轻空军交往,她以前天真,不懂事,处处需要郭轸照顾;现在却负着年岁无形的包袱,不得不以“大姐”自居自称了。

尹雪艳总也不老…不管人事怎样变迁,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

北伐云从,帷幄疆场。同仇抗日。筹笔赞襄。

舅妈说,王雄和喜妹的八字一定犯了冲,王雄一来便和她成了死对头,王雄每次一看见她就避得远远的,但是喜妹偏偏却又喜欢去撩拨他,每逢她逗得他红头赤脸的当儿,她就大乐起来。

然而时间不能永驻,丽ษ儿必须ี长大。入中学后的丽ษ儿之影像,就开始不再能符合凝滞于王雄心目中那十岁的“小妹仔”之影像,而丽儿在实际生活上,开始脱离王雄,也是白先勇特意用外在现象,来投射王雄的内心现象。最后,当丽ษ儿舍弃了王雄,也就是说,当“过去”舍弃了王雄,他的生活意义顿失“灵”即衰萎。剩下的,只是空空的“现在”只是肉体,只是喜妹。但他那ว被阉割了的“灵”哪里肯就此罢休?他最后对喜妹之施暴,与自杀身亡,其实就是他的“灵”对“肉”之最后报复,最后胜利。可不是吗?他死后,灵魂岂非又回丽ษ儿家里,天天夜里在花园里浇水,把那百多株杜鹃花,浇得像喷出了鲜血,开放得“那样放肆,那样愤怒”!

我们或可概括而言:王雄表之ใ于外的行为,构成这篇小说的情节,王雄潜意识的心理状态,则是这篇小说的主旨ຈ含义。

王雄对丽儿的爱情,不是一般男女之ใ爱,而是他不自觉中对“过去”的执着(obsession)。也就是说,他对“小妹仔”对往日简朴生活,特别ี对年轻时候纯真的自己之无限眷恋与痴迷。他用全部生命力量设想抓住的,与其说是丽ษ儿的感情,不如说是丽儿的童真气息所能给他的“回到过去”的幻觉。如此,卫护丽儿的“童真”(innocນence),使之永久存在,成为王雄生活的惟一使命,全部意义。而这种抽象的,精神上的“卫护”在小说里以实际生活中对肉身的卫护,来表征,来具体化。如此,王雄被作者安排为丽儿家的男佣,服侍陪伴丽儿,保护她上下学。如此,作者让叙述者以略๓带幽默的口吻,把王雄送丽儿上学的三轮车,比喻为一辇“宫车”把王雄比喻为“护驾卫士”:

王雄把他踏的那ว辆三轮车经常擦得亮亮的,而且在车头上插满了一些五颜六色的绒球儿,花纸铰的凤凰儿,小风车轮子,装饰得像辇宫车一般。每次出去接送丽ษ儿,王雄总把自己收拾得头干脸净的,任是大热天,也穿戴得体体面面,当丽儿从外头走进大门来时,扬起脸຀,甩动着她那一头短发,高做得像个小公主一般,王雄跟在她身后,替她提着书๰包,挺着腰,满面严肃,像足了丽ษ儿的护驾卫士。

用绒球花纸等玩物装演车子,是十分幼稚的儿童游戏。王雄这种完全不适合他年龄的行为,正反映出他欲停留在纯真童年的心理状态。与丽儿在一起,沉浸在包围着她的纯真童稚气氛中,王雄觉得安全快乐,因为他不必面对自己早已迈入中年的事实,不必面对时间早已๐污染了他,使他不再洁净的事实。由于他痴恋的,实际上不是丽儿,而是丽儿的童真,作者一再强调丽儿纯真无຀知的稚气,以及在安全保护下她那种丝毫未受经验世故与人为修养所沾染的自然行态。让我们看看叙述者如何介绍描写丽儿:

我母亲告诉过我,丽儿是舅妈含在嘴里长大的,六岁大,舅妈还要亲自喂她的奶,惯得丽儿上六年级了,连鞋带都不肯自己系。可是丽ษ儿的模样儿却长得实在逗人疼怜,我从来没有见过那家的孩子生得像她那样雪白滚圆的: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连鼻子嘴吧都圆得那般有趣;尤其是当她甩动着一头短发,咯咯一笑的时候,她那一份特有的女婴的憨态,最能教人动心,活像一个ฐ玉娃娃一般。然而她那一种娇纵任性的脾气,也是别家孩子少有的…

这里“女婴的憨态”数字,表达出作者赋予丽儿这一角色的特殊含义。作者就是要加强暗示ิ,丽儿如同婴儿,洁白无瑕。一般儿童,长到十岁,多少应已沾上了点世俗尘埃——除非受到异于寻常的极端保护。所以丽ษ儿是“舅妈含在嘴里长大的”后来王雄自杀后,全宅惊动“只有表妹丽儿,我们瞒住了她,始终没有让她知道,因为怕她害怕”她之受极端保护,又获一明证。

婴儿般的丽儿,所做的游戏,当然是天真无邪ิ的。譬如她跨骑王雄背上,装ณ做骑马;或戴满一身玻璃珠子串成的项ำ链手镯,手擎两球艳红杜鹃花,在花园草地上跳“山地舞”这些游戏都带着一种自然的,原始的气味,表露出她的童稚无知。然而,就王雄这方面来说,由于他一心一意攀住童稚的幻觉,居然以四十岁的肉身,学着兽行,让丽儿骑在背上,一同玩耍;或用“黑秃秃的巨เ掌”满地捕捉红红绿绿的玻璃珠子,来串ธ项链。这样,实在给人一种滑稽、不调和、甚至怪诞的感觉,难怪连不很敏感的叙述者也觉得他“笨拙有趣”这种不调和的感觉,从作者几句文字构成的一幅生动画ฑ面,有力地传达出来:

王雄也围着丽ษ儿,连蹦带跳,不停的拍着他那ว双大手掌。他那张大黑脸涨得鲜红鲜ຒ红的,嘴吧咧得老大,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来。他们两ä个人,一大一小,一黑一白,蹦着跳着,在那片红红的花海里,载歌载舞起来。

作者一方面暗示,四十多岁的大人停滞在幼童的心理年龄,是多么奇特,不对劲;另一方面却又为ฦ了同样的理由,因王雄拒绝接受现实,而特别同情他,怜爱他。作者对这一个ฐ刚从行伍退下来当男仆的王雄,所怀的同情与爱怜,除了从小说语气隐约流露外,特别ี藉由á叙述者在全文中惟一发表主观意见的一大段话传达出来:

我在金门的时候,营里也๣有几个老士兵,他们在军队里总有十来年的了,可是我总觉得他们一径还保持着一种赤子的天真,他们的喜怒哀乐,就好像金门岛上的烈日海风一般,那么原始,那ว么直接。有时候,我看见他们一大伙赤着身子在海水里打水仗的当儿,他们那ว一张张苍纹满布的脸上,突然都绽开了童稚般的笑容来,那种笑容在别的成人脸上是找不到的。

这里,叙述者可以说是作者的代言人。“喜怒哀乐…那么原始,那么เ直接”、“苍纹满布的脸上…童稚般的笑容”等语,主要是针对王雄说的,而“赤子的天真”这几个字,和“女婴的憨态”相同,正是王雄拼命想保存的。同段末尾,叙述者又提到一个在海滨月下拉二胡的老士兵“使我联想到,他那ว份怀乡的哀愁,一定也跟古时候戍边的那些士卒的那ว样深,那样远”这几句叙述者的主ว观感触,看似与王雄毫不相干,其实正揭露王雄故事的谜底。王雄自己并不知觉,但他的悲剧,他的那份执着,与“那样深那ว样远”的“怀乡的哀愁”有绝对不可分离的关系!

小说里,叙述者和王雄的两ä三次聊天,显得都漫不经心,在情节发展上好像没什么重要性,然而实际上,却是了解王雄悲剧含义的主要关键。对白总是寥寥数句,但每次都牵涉到“怀乡的哀愁”一次,使我们得知他少年时在湖南乡下,曾与“白白胖胖”十岁“小妹仔”定亲,而使我们窥知他痴恋丽儿的原由,或部分原由á。(这个小妹仔,在老娘要打她屁股时,总躲到王雄身后,所以王雄对她也曾是个ฐ“卫护者”)另一次,使我们得知他的身世:他本在湖南乡下种田,十八岁时,有一天挑谷子上城去卖,一出村子就被人截去打日军“一混便是这么些年,总也没能ม回过家”紧接着又有几句对白,非常重要,因为作者隐约向我们暗示,王雄为ฦ什么เ后来采取跳海ร方式自杀:

“表少爷,你在金门岛上看得到大陆吗?”有一次王雄若有所思的问我道。我告诉他,从望远镜里可以看得到那边的人在走动。

“隔得那样近吗?”他吃惊的望着我,不肯置信的样子。

“怎么不呢?”我答道“那边时常还有饿死的尸首漂过来呢。”

“他们是过来找亲人的,”他说道。

“那些人是饿死的,”我说。

“表少爷,你不知道,”王雄摇了摇手止住我道“我们湖南乡下有赶尸的,人死在外头,要是家里有挂得紧的亲人,那些死人跑回去跑得才快呢。”

显然,当王雄被丽ษ儿舍弃,被“过去”舍弃,他还是不肯接受现实,接受喜妹,而决定回老家“找亲人”去。我上文中提到,这篇小说的叙述者并不明显参与情节发展,他的存在也不明显牵连王雄的命运。但在这次“聊天”中,他却不知不觉地向王雄指示出一条最后的“出路”因而暗中影响到王雄的命运。

然而我们这个为追寻理想而杀死自己肉身的主角,是否终于找到了他的理想?是否终于找到了他的亲人?不然。这里,我们暂且抛开灵魂存不存在的问题๤不论。让我们姑且假设,人死后,灵魂真的会去寻找“挂得紧的亲人”可是,就算王雄的灵魂真的飞回故乡,回到了湖南湘阴乡下的老家,他还找得到白白胖胖的十岁“小妹仔”吗?他还找得到拿着扫把打小妹仔屁股的老娘吗?二十多年已经过去。时间永远不能回溯。即使老娘、小妹仔还活在人间,她们已经不是当年的老娘和小妹仔,永远不能再符合凝固珍藏王雄心底的影像。所以,他是无论如何找不到他们的了。

为了加强暗示ิ这一点,作者让王雄的尸体“被操水冲到了岩石缝中,夹在那里,始终没有漂走”也就是说,作者以王雄尸体夹在石缝,没能漂向大陆的具体事实,来象征他无຀法找到亲人,来暗示由于时光不能逆流,他根本没法子寻得他的理想。既ຂ然无法找到当年的小妹仔,王雄那依然不肯屈服的“灵魂”就又回到เ丽儿家的花园,天天夜里浇杜鹃花,呕心沥血,继续卫护丽儿还没失去的“童真”我们注意到,叙述者去认尸时,王雄的尸体已๐腐坏不堪,只有他的手掌出奇地没有变形。作者以此暗示,王雄虽然身死,灵魂仍不屈服,既抓不回小妹仔,他还要用他那双“巨掌”灌溉杜鹃花呢!

我已提到,我们读者可从这篇小说的客观叙述,处处拾得叙述者本人没有体会到เ的神秘含义,而听到เ作者的弦外之音。这个ฐ戏剧ຕ故事的结尾,便是一个好例子。篇尾二段,写的是王雄自杀约一年后的情景。丽儿的母亲,自从家里发生“那ว桩不吉利的事情”就失去健康,夜夜失眠。她悄悄对叙述者说:

“天天夜里,我都听见有人在园子里浇水的声音。”

对此,我们这个大专毕业的年轻叙述者,当然有十分理性的,合乎ๆ逻辑的解释:“母亲说过,舅妈是个神经极衰弱的女人,一辈子专爱讲鬼话。”然而,读者读到เ此,又紧接着看到满园杜鹃花异样盛开的情形,就会隐约觉出作者另有含义,事情并不似叙述者的解说那样简单,那样能够理喻。事实上,这里“魂兮归来”的暗示ิ,早在小说开端就有了准备。在全文第二段,叙述者就说过:

王雄之死,引起了舅妈家一阵骚动。舅妈当晚便在花园里烧了一大叠纸钱,一边烧,一边蹲在地上念念喃喃讲了一大堆安魂的话。

先是舅妈在花园里烧纸钱“安魂”于是灵魂归来,安定在花园,卫护丽儿的童真。前面后面,很巧妙地相对呼应。另有一点很值一提,即有关杜鹃的一则古代神话:按《说文》,古蜀王,望帝(杜宇)淫其相妻,惭,亡去,化为杜鹃鸟。春天来时,杜鹃哀鸣泣血,其血化为杜鹃花。白先勇显然取用这一典故,将其神秘含义揉入小说内,暗示王雄和杜宇一般,由于“情”的执着而魂兮归来。又,根据辞海,杜鹃(鸟)“鸣声凄厉,能动旅客归思,故亦称思归、催归”这和王雄的“怀乡的哀愁”也暗中ณ吻合。

作者这一类的“弦外之音”此起彼落,在全篇小说里回旋颤荡,等待知音者之ใ聆听品赏。例子不胜枚举ะ。丽儿考上中学后,头一天准备上学,穿上一身笔挺的童军制服,神气十足“顷ั刻间,她好像长大了许多似的,俨然是一副中ณ学生的派头了”王雄推三轮车出来,一眼看到她“好像猛吃了一惊似的,呆望着丽ษ儿,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必须等到丽儿“猛推了一把”他才走动,可见他发呆的程度。这里,叙述者的意思,不过是说丽儿的模样和平日຅不同,使王雄吃了一惊。然而细心的读者会感觉到,王雄这种可以说是“震惊”的反应,并不是丽儿打扮和平日不同这么一件小事,可以刺激引起的。初读时,我们不易领会,但再读三读时,我们就会了解,王雄之所以猛吃一惊,是他猛然之ใ间发现丽儿长大,突然她不再能十分符合凝固在他心中的“小妹仔”的影像了。果然不久她真的开始摆脱他。丽儿一天长大多少,两ä人间的距离也就增加多少。作者用丽ษ儿拒坐三轮车上学的事实,来影射她不再需要“宫车”;她已开始伸向尘俗世界,不肯再接受王雄精神上的卫护。

丽儿之开始舒伸向俗世,在小说情节里是埋伏着证据的。入中学之前,她是百分之百的真,百分之百的纯。她的心,如同一块洁玉(“活像一个玉娃娃”),不掺杂一丝尘世的污垢,喜怒哀乐完全出乎ๆ自然。她表现的,是天性,而非人性。她对王雄的感情,也不混杂丝毫世俗价值观念,两个ฐ人是完全平等的游伴。然而进入中ณ学后,她开始“长大”像所有身心健全的孩子那ว样长大。她开始接受俗世的价值观念,因王雄只是一个仆佣而变得看不起他,练习๤英文时指着他说“youareaທdog”又因王雄长相丑陋(“像一头大猩猩”),怕被人,而拒绝他的保护。

丽儿脱离王雄后,王雄变得格外沉默,孤独徘徊花园内,完全退缩到自己้里面去了。他不修边幅“满脸的胡子渣,头发长出了寸把来也没有剃๙,全头一根根倒竖着,好像个ฐ刺๐猬一般”把根根头发倒竖的头颅,喻为“刺猬”诉诸视觉,异常生动。但作者亦存心用“刺๐猬”这个意象,影射王雄的心理状态。刺๐猬是极端孤独的动物。极端内向的动物。它素食,不侵犯别的动物,但受到重大威แ胁时,会为了自卫而冒死反伤威胁者。在这样一个看似平易无奇的意象里,作者暗示出王雄当时的绝对孤独,并隐约预示王雄对喜妹威胁的反攻。

然而这篇小说的首要意象,是舅妈家的那ว个大花园。我们注意到,故事情节多半在这个宽敞的花园里进展。一开头,作者即通由叙述者向我们交代说明,舅舅生前是做大生意的,死时留下了一大笔产业。所以我们不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在人口拥挤的台北市,舅妈母女居然住得起这么一幢“三百多坪的大花园洋房”让我们看看这大花园大致是什么样子:

舅妈家的花园十分宽敞,新า植的草木花树都打点得非常整齐,中ณ间是一块绿茸茸的朝鲜草坪,四周的花圃里却种满了清一色艳红的杜鹃花,许多株已经开始打苞了…那丛芭蕉树…

这里的描绘,以及这之后又几次的描绘,使我们看到一个红颜绿色,一尘不染,充满春日朝气的人间天堂,而故事的大半,实际上也๣发生在杜鹃花开放的春季,值得注意的一点,即作者每每让童稚的嬉笑与纯真的欢乐,弥漫在这春日的花园里,这人间的天堂里。如此,叙述者首次进入花园“便听到!丽儿一连串清脆ะ滑溜的笑声”丽儿把王雄当马骑“乐不可支的尖笑着”在绿茸茸草地上,丽儿赤足跳山地舞,王雄也一同蹦着跳着“在刀”片红红的花海里,载歌载舞起来。小说末段,叙述者听了舅妈的“鬼话”来到花园,发现杜鹃花异样盛开。这时,丽儿正和一群女孩子在园里捉迷藏“女孩子们尖锐清脆的嘻笑声,在春日的晴空里,一阵紧ู似一阵的荡漾着”

这个大花园,在本质上,可比《红楼梦》的大观园。同样彩色鲜艳,同样整齐美观,而最重要的,同样给人一种印象,觉得它象征永恒童稚与纯真,是一个不被俗世或肉体污染的灵性世界(即连不见在花园走动的舅妈,也和李纨一样是寡妇)。这样一个ฐ世界,便是王雄拼命想抓住,想固定为永久的。然而“肥壮”“肉颤颤”的下女喜妹,时时闲荡花园里,成为这个ฐ童真世界的一大威胁,这就是为ฦ什么他与她“对峙”视她为“死对头”丽ษ儿拒受他的“卫护”后,他变得沉默孤独,但还是不肯放弃心目中的生存使命,每天垂头弯腰在花园里“哗啦哗啦…灌溉着他亲手栽的那些杜鹃花”固执地要保持这个“人间天堂”的原貌,不准它枯萎变质。但当有一天,喜妹连浇杜鹃花的水都不给他用,严重威胁到杜鹃花所象征的“生命之春”之持续,王雄再也忍受不住了。正如王夫人因痛恨傻大姐抬得的绣有色情图画的五彩香囊,而大抄大观园,撵出威胁处女童真的“罪人”王雄对花园里这一个威胁灵性世界的肉性罪人,痛恨之ใ余,进行剿除。于是他掐杀喜妹,把她肉体“掐得一块一块的淤青,她颈่子上一转都是指甲印”

然而,喜妹毕竟没死;“肉”毕竟不能消灭。这是小说的反讽。由于时间永远前流,一刻不停,没有人能够永久保留完整的童真;没有人能长期保持婴童一般洁白的心,不受世俗气息、世俗价值观念的污染。大观园终必垮废,灵性世界不能常在。即连摆脱๳了肉体桎梏的王雄“灵魂”也不能改变这个残酷事实,因为,尽管他(它)暂时把喜妹逐出花园(她吓得逃回宜兰),她还活着,随时可再回来;尽管他(它)天天夜里浇水,呕心沥血,使园里杜鹃花“开得那ว样放肆,那样愤怒”但花之“盛开”正是“凋落”之前๩奏,春天一过,季节一变,任凭怎样努力浇水,亦是枉然。故事叙述者,首次见到เ花园时,杜鹃花还只在“打苞”丽儿的童稚纯真,那时还有一段前途,但两三年后的今日“全部爆放开了”的花朵,所能预期的,就只是枯萎的开始。正如园里女孩子们尖锐清脆的嬉笑声“一阵紧ู似一阵”紧到极点,必将绷裂。

如此,我们钻๵人这篇小说情节结构的外壳,体味到เ深藏在内的核心——灵肉对立之主ว旨ຈ。然而,关于文中ณ表现这个主旨的隐喻与象征,有一点,特别容易使人困惑。我就此提出来讨论一下。

首先,我们注意到,这篇小说里有许多“性”象征。这些性象征,当然,时常随伴代表“肉性”的喜妹出现。在白先勇的小说世界里,操湿闷热的夏夜,常影射肉欲的精和状态。叙述者描绘的花园,虽然多半牵联春日,与纯真女孩子的嬉笑,但有一段描写的是夏夜的景象。这时出现的角色,可想而知,是肉颤颤๶的喜妹。她“摇着一头湿淋淋的长发”“把那挂烤就鱼往嘴吧里一送”“躺了下去”园子里“一轮黄黄的大月亮”刚爬过墙来,照得那些“肥大的芭蕉树叶”都发亮了。面对着这等样难以抗拒的“肉”之威胁,拥抱“灵”而排斥“肉”的王雄,当然只得“霍然立起身来,头也不回…向屋内走了进去”我们亦注意到,躺在靠椅上的喜妹,摇着一柄大薄扇“拍嗒拍嗒的打着她的大腿在赶蚊子”这使我们惊觉:这花园原来也有蚊子!到底不完美,不是人间天堂!(然而,生为人,而非仙,谁能ม没有瑕疵!谁能不受肉体现实的沾染?)

话说回来,这篇小说的性象征,用在喜妹,固然很可理解,但使人困惑的,是作者在加强暗示王雄对“灵”的执著时,有时也取用隐约的性意象来表征。譬如小说叙述者首次看见王雄时,王雄“手脚匍匐在草坪上,学着兽行,丽ษ儿却正跨在他的背上…腿子…不停的踢蹬”这种可以使人联想到性行为的描写,呈现的却是不含丝毫肉意的完整的童真。又如王雄被丽儿舍弃后,每天沉默不语,垂头弯腰“手里执着一根长竹竿水瓢,一下又一下,哗啦哗啦,十分迟缓的,十分用心的在灌溉着他亲手栽的那些杜鹃花”王雄全神贯注灌溉杜鹃花的含义,当然,是王雄不肯让花谢掉,要抓住春天,长保灵性世界ศ。然而他浇水的方式,用“一根长竹竿水瓢”“一下又一下”规律地灌入花丛内,亦可能使人联想到性交动作。此外,作者用“血”字形容杜鹃花,固然是取“杜鹃泣血”的含义,但从另一角度来看“血”这个字和肉体攸关,而杜鹃花,在这篇小说里,主要是象征生命之春,象征“灵性”还有,最后王雄对喜妹的施暴,旨ຈ意是剿除“肉”以获“灵”但他施ๅ暴的方式,却像是保弃“灵”以获“肉”

然而,这种看似矛盾、令人困惑的灵与肉之交相隐喻,却正微妙地暗示出灵与肉之间极端暖昧复杂的关系。作者显然爱灵而恨肉;他显然认为,没有“灵”的肉身,就像走脱了灵魂的王雄肉尸,算不得“人”只是腐臭得叫人作呕的“庞大的怪物”一般人,随着年岁的增添,肉性加重,灵性减少。“肉”与“灵”仿佛相克“肉”一旦成熟ງ发达,就有歼灭“灵”的趋势(就比如男ç女之爱,一旦ຆ越过肉身结合的高峰,就从互相追寻心灵印证的精神阶段转入共享或共担现实生活的肉体阶段)。然而,可悲的是,我们既ຂ然降生为“人”而非神๰仙,我们的“灵”就又必须寄生于肉,附属于肉。首先,如果没有男ç女肉体的交媾,生命根本就无由á产生。我们的灵魂绝对不能超脱肉体而独立存在,若要独立存在,就必须像王雄那ว样,毁灭自己肉身,成仙或成鬼(或什么都没有),而丧失“人”的身分。所以灵和肉,一方面互相排斥,一方面却纠缠一处,不能分解。

佛洛依德认为人类有两种基本上互相矛盾的本能ม:一种是性的本能ม,即延续肉体生命的求生本能;另一种更深匿于潜意识内的,是死的本能,即破灭肉体生命的自毁本能。细想起来,佛洛依德的这一大套道理,其实就是我们这里所说的灵肉之争。灵,要挣脱肉,人就不得不自毁;肉,要继续生存,人就必须ี满足性欲,不断繁殖。

所以,《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采用的虽是简易文字和客观写实的架构,作者却透由隐喻与象征的高明使用,把人类与生俱来的神秘错综之困境(dilemma)赤裸裸呈现我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