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丰小说网 > 受活 > 第五章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一

茅枝婆说,村里没有地主呀。

被人一抢而光了。

天是冬天哩,可这儿却暖得和夏天的黄昏样。夏天酷热时,山上极爽凉,这当儿山上也๣是极为ฦ爽凉的。不同处是夏天的爽凉是炎热中的凉,这冬天里的爽凉却是凉意中ณ体味着的暖。所有的人们哩,城里的,乡下的,上岁的,年少的,男ç的和女的,成百儿上千的,千千百百的,一竿儿插到底末,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大伙儿都立在广场上,坐在从广场通往纪念堂顶ะ处的五十四级磕台上。那磕台成了天意的看台哩。还有磕台两旁้的石栏杆,那也是天意摆给年轻人的石凳儿。

耙耧山脉ำ里,山梁上的野兔、野鸡、黄鼠狼,和已๐经不多见了的野狐狸,除了它的窝洞,也都无຀处藏身了。你从山梁上滚下一块圆石头,聪明的狐狸也许会窝在洞里不动弹,可野鸡、野兔和黄鼠狼,会惊惊地从窝洞跑出来。紧跟着,它的身后就响起了猎人的枪声了。

柳县长就只好让他最信任的一个副县长做了代表团长去谈判、去讨价还价了。关了门儿说,那副县长是他极信的自家人。副县长家的厅堂里,还挂了一张柳县长放大了的标准像,且副县长在县里主抓游乐业,也是一个ฐ能说会道的人,曾经在一张饭桌上,和一个到省城去投资,途经双槐的台湾商人叙家常,因为不同姓,却说成了同姓人。因为是同姓,就叙成了一家人。因为成了一家人,同源于一个ฐ祖坟里,就亲近无຀比了,家长里短的说起来过往、眼下和日常,就说得那ว台湾客声泪俱下了,毅然把那要到省城投资的上千万元留在了双槐县,给双槐ຈ建了一个电站。双槐从此就家家用上电灯了。柳县长就提拔那副县长成了常务副县长。成了县常委,大小要会副县长就能列席了,就有至关的一票了。副县长是谈事说情的上好人选哩。还有那ว高价聘的随着副县长到เ俄罗斯去的翻译员,原是在俄罗斯念过多年的书,对俄罗斯ั国稔熟得就如柳县长熟悉他的双槐县。

“受活人的那一半人咋办哩?”

秋天大灾啦,都留好下年过冬的粮食预防荒年啊——

答:“一辈子干活种地,干活种地就等于锻炼哩。”

“疑心了?疑心了就去问你的秘书去。”

县长说:“你还没睡呀?”

马克思戊寅虎年立夏生于德国莱茵省特利尔城。

茅枝婆便跟着他进了他的办公室。这办公室她并不生疏ຕ哩,从壬辰年她和她男人石匠第一次到这个院落找了那ว红四的县委书๰记入社起,到庚子年里石匠殉世,之后几十年她便不间断要到这院里找书记和县长闹着退社了。闹退社闹了三十多年哩,三十多年,县委那红瓦房子都换成楼房了,换成楼房,这楼房都又破破烂烂了。第一任的县委杨书记都当了地委书记了。当了地委书记都不知离休到เ哪了。到เ现在,地委书๰记都换了几任了,姓马的、姓林的、姓粟的,现在又是一个ฐ姓牛的。这县委的办公楼,起原先亮得能照出人影的洋灰脚地都让岁月蚀腐得坑坑洼洼了,墙上那云白的粉灰都黄剥落了。那半空里吊着的电棒管儿,十几年前๩她第一次见着时,炽白得和雪一样呢,可这忽儿竟都挂了蛛网了,灯亮着也不觉得明光哩,且那ว电棒管儿两头都已๐经烧出锅底的黑色了,只有那ว中间半擀杖长的光明了。

学校里便停课集体购票຀去看了。

槐花就红光满面着脸,朝团长点了一下头。

一院子剩下满当当的冷清了。日头光越过厦房,铺到对面屋墙下,像满院落里都铺了亮玻璃。六月末,是往年麦熟打场、分麦的气节哟,可那ว空气中ณ没有一丝一毫的麦香味,只有被雪水湿润了的土味漫在半空里。麻雀在房子的坡脸上叽喳得惊天动地着。乌鸦在院落树上衔着草枝、柴棒垒着它那ว在六月的风雪中遭了灾的窝。菊梅依然地坐在上房门槛ນ上,不动不弹的。摆摆手,就让她一窝姑女出门了。本是该出门去送的,可她怕见了谁样坐在院落不动窝儿哩。

到เ了一个爱刺会绣的瘸子家。瘸子家交了锅,还有一个铜脸຀盆,那ว是她从外庄嫁到受活时唯一的陪嫁品,她不交,民兵们就把她家剩下的铁ກ锅、铁勺、炒菜的铁铲全都拿出来扔到门口的车上去,她哭着丢下铜盆去门外抢那铁锅时,民兵又把那铜盆也给拿走了。她抱着茅枝的双腿哭着说:还我的锅,还我的盆——你不还我锅、盆我家就不当那社ุ员啦——

谁想到哥哥我没老婆

受活是这世界以外的一个村落呢。

“喂,你知道外面世界啥样吗?”

这是三间土草房,一方坯院落,大门欲倒欲塌却又总是竖着的那般家户儿。断腿猴坐在上房屋门口,正往木匠给他新า制的拐杖把上缠着软棉布๧,听见茅枝婆的叫,就把拐杖竖在屋门框儿上,跳着脚步来到了大门口。

叔们、婶们就果然觉得她好像高了一些儿,比桐花、榆花、四蛾子越漂亮一些了。桐花、榆花、四蛾子倘是三株春时坡脸上草地没开全的花,她就是开全的牡丹、芍药了,是盛时的月季红梅了,就觉得她似乎ๆ不是儒妮子,而是小巧剔透的圆全姑女了,是招人眼目的蝴蝶雀子了。觉得她不光该是出演团的梳妆员,还该是出演团的报幕员。回家和桐花、榆ด花比比个ฐ,果然就高过了她们一丁点,她就觉得自己长个是从石秘书摸了她脸຀开始的,就盼着石秘书多摸她的脸,再亲她几下儿,让自个立马从儒妮子长成真的圆全人,真的做那出演团的报幕员。

她说:“十七啦。”

县长是真的有些愤愤了。

男人给媳妇剪了手指甲

叫醒了,她对他说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县长说:“那容易,你把我的头给割下来。”

紧追着岁月说,那一年的日子正在庚子年,是后来被人们不准确地称为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一年,满天下人都在饥荒里。一世界的人都饿得苦嗷嗷地叫。就在这年里,刚成立整三年的双槐县社校,县里不再派党员、干部入门来做学生了,把学校里的干部、老师都解散回家了,只留แ着柳老师和他年轻的媳妇在守着那学校,看着那校舍。可在这个冬日里,四十岁的柳老师和他的媳妇出门挖野菜,回到เ寒冷的校门口,见那门前地上丢着一个棉包袱,打开来,里边竟是一个男ç孩儿,半岁多,饿得腿和胳ฑ膊一样粗,这时候,柳老师的媳妇就旋过身子对着旷野骂着唤:

人家就走了,去自家雪地扒剪麦子了。

自然,在耙耧聋哑老妇那哀求的目光中,胡大海ร不仅把盲父、瘫子留了下来,而且还留下许多银两,并派兵士百人,给他们盖了房屋,开垦了数十亩良田,将河水引至田头村庄,临ภ走时向聋哑老妇、盲人老父、残腿儿子说:

纪念堂里又有人起床了,是演耳上放炮的马聋子,他听不到这边的一点动静儿,上茅厕里净了身,往这瞅了瞅,就又回到เ耳房了。日头也许还未平南哩,也许时候已是前晌的临午时候哩。从纪念堂那高大的窗里透进来的日຅光呈着暗红色,像炭火样堆在窗口上。夏天了,这厅堂又高又大应该凉爽哩,可因了这夏是从冬末抢来的,所有的窗户都还严封着,所以厅堂便又闷又热哩,如人都在没有隙缝的箱子里、葫芦哩。茅枝婆扭身看了看那些窗玻璃,每个窗户都有丈余的高。不消说,这纪念堂盖在山顶上,里边的窗户离了脚๐地两人高,外面距脚๐地有三人、四人,五人的高,高处有两层、三层楼的模样儿。门不开,想从纪念堂里出去是万不可能ม的事情哩,不要说这儿的受活人大都残缺着,就是圆全人,就是胳膊与腿都齐毕,你上了那ว窗户,又哪能ม从窗上跳到门外脚地哟。

茅枝婆把目光从那些窗上收了回来了。

门外等话的也๣等得不再耐烦了,他们先用脚在门上踢一下,然后又冲着门里唤:

“想好没?茅枝婆,我们没要你们多少钱,拢共八个人,有了你们给我们每人一万块,没了你们给我们每人八千块。”

茅枝婆说:“没钱哩,都被抢了呀,真的是谁都没钱๥啦。”

门外的人便又哐哐当当朝门上踢几下,说:“没钱就算啦。啥时儿有钱๥你们啥时儿叫我们,叫不应了就在这门上拍三下。”

话完了,人也就走了,传过来一阵踢踏踢踏的脚๐步声,便听见他们到เ磕台的下边哪儿了。纪念堂里一冷猛地静下来,回过身,茅枝婆看见受活人都已๐起床立在她的身后边,开会样,麻麻一片儿。因了热,男人们有的光着背,有人把布衫搭在肩膀上。女人没有光背的,她们都把夏时的布衫穿在身上了。倒幸了他们是去年夏天离开耙耧到外面出演的,幸了从外面世地回来没回庄就都到了这山上,幸了各人的单衣薄裤都还在行李里。受活人已经都知晓出了啥事儿,都知晓人家是每人要八千或者一万块钱哩,八个人,也๣就是最少要有六万多块钱。可那六万多块钱在哪儿?一庄儿人,站满了纪念堂的大半个厅,脸຀脸相觑着,你瞅了我,我看了你,都默在一片深厚的死静里。奇怪哟,这当儿,受活人都没了昨儿夜的激愤了,没了昨儿被抢了后那哭天无泪的悲凉了,如了知道相跟着今儿会生这么一桩事儿样,谁也不说话,立在门后边,或倚在厅堂的柱子上。女人们看着男人们的脸,男人们则事不关己้样蹲在地上抽着烟。槐ຈ花依旧ງ穿了她的清水裙,和人们一样没洗脸,可依然是一脸຀一身的漂亮呢,一脸一身的诱人哩,她瞅瞅猴跳儿,见猴跳儿只会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不说话,只会让他的上唇去下牙上刮ุ,让下唇去上牙上刮,并无啥儿鲜见时,也就用鼻子哼一下,把目光挪移到别的哪儿了。

就那么一片死静着,静得没了边际呢。

茅枝婆也๣把目光落到猴跳儿的身上了,像考他,又像顶真顶ะ地去问他。

她说:“咋办哩?”

猴跳儿把头扭到一边去:“我有啥法儿,我要还有钱我就全都拿出来。”

茅枝婆把目光落到了聋子的脸上了。

聋子原是站着的,忽然就蹲在地上大声地说:“我一分也没了,都被人偷光啦。”

又落到胳ฑ膊腿圆全的两个男ç人身子上,男人们说:“我俩压根就没你们挣得多,你们出演一场有两把椅子钱,我俩还挣不到一根椅子腿,挣了又全都放在枕头下,眼下连一分一文都没啦。”

事情是不消再说啥儿的。茅枝婆想一会儿,回到她睡的耳房里去,一会便不知从哪取出了一叠儿钱๥,都是一张一百的红票子,如瓦那么厚。待她拿着那钱๥往门口儿走去时,她的四个ฐ外孙女儿都怔怔看着她。槐花立在一个墙角上,脸上先是木然着,后来就暴冲冲地血红了,待茅枝婆到了她面前,她便冷猛地飞着到了外婆的身边上,去外婆手里夺那一叠儿钱,把外婆扯得一个趔趄着差点倒在脚地上。

好在茅枝婆重又稳稳立住了,她惊惊地望着槐ຈ花的脸,忽然就把一个ฐ耳光掴在槐花的脸຀上了。茅枝已经人老了,一夜间老了许多呢,那耳光虽不重,可到底还是一个耳光呢。槐花的脸上立马便一片红亮了。

“那是我的钱!”槐花叫着说,“我连一件裙子都舍不得买຀。”

茅枝婆说:“你买得还少呀!”狠狠瞪了一眼捂着脸的外孙女,她就到เ那铁门的后边在门上拍了拍,门外就立马有了兴奋的回应声,说就是嘛,你们受活人都有一身绝术哩,每出演一场能挣一大把的钱๥,哪还在乎这些呀,说着又朝磕台的下面唤:“喂,——快上来。”

又对着门里道:“把钱从门缝下边塞出来,塞出来就把门开开。”

茅枝婆就把那ว一叠钱从门缝下边塞到外边了,人家把钱从门缝抽着接走了。接走后,又对着里边唤:

“快塞呀。”

茅枝婆说:“真的都没啦,只有这八千块。都在昨儿被人家偷抢啦。”

外面的,就有些不甚高兴了:“你们糊弄鬼去吧,糊弄猪去吧。我们不是鬼,不是猪,不会让你们糊弄哩。”接着说:“这是一个八千块,还少七个八千哩,不把那七个八千塞出来,就让你们饿死在里边,渴死在里边。”

说完了,又塌陷在了一片沉静里。沉静过后呢,听见了那ว司机在外面嘟嘟囔囔向人交代了啥,便又领ๆ着人往磕台的下面走,茅枝婆便追着那脚步大声地说:

“喂,真是没钱哩,那八千块是大伙从身上凑了起来呢。”

人家回应说:

“别喂啦,你少说放屁的话。”

茅枝婆唤:

“不信了你们开门进来搜。”

人家说:

“去你妈的吧,你以为你们残缺就能耍过我们圆全人?”

茅枝婆说:

“你们不怕王法呀?”

人家说:

“圆全就是你们的王法哩。”

茅枝婆说:“你们不怕柳县长?”

人家就哈哈大笑了。

“给你们说了实话吧,柳县长犯了大事啦。柳县长不犯事,那县上的乌龟王八敢抢你们的钱?柳县长不犯事我们也不会把你们锁进列ต宁纪念堂。”

茅枝婆也就哑然了,任由着人家边说边朝磕台的下边走,只留下脚步声锤样敲在那ว青石磕台上,敲在纪念堂的砖石墙面上和受活人身上。

天像已经闷热到连呼吸都不再顺ิ畅的田地呢。人都心慌气乱ກ哩,都是一身的汗,口干舌燥了,都有些果真渴起来,饿起来。孩娃ใ儿本是因了渴他才起床的,才最先知晓纪念堂的门从外面锁上了。这一会儿,他已经渴到极处儿,渴得不出要喝水的声音了。聋子嘟็囔说,日຅他奶奶哩,去哪弄些水喝喝。哑巴指着自家的喉咙直跺脚。水龙头里没有水,可每过一会儿,就有人去拧着龙头试一试。茅枝婆想起了孩娃了,她扭身瞅了瞅,看见孩娃不知啥儿时候和他堂叔一道团在一个墙角儿。他躺在堂叔的怀里边,像一个吃奶的娃儿躺在娘的怀里边。堂叔过了六十三岁了,是跟着出演团烧饭的,他摸着孩娃的头,扶着孩娃的腰,对走来的茅枝婆一连声地说:

“得弄点水来呀,孩娃烧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