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和觉民跟着张还如走进客厅。那里面除了张惠如和黄存仁(他现在是外专的助教了),还有几个朋友:年纪较大的吴京士,演了《夜未央》得到เ“活安娥”这个绰号的陈迟,从法国回来的身材高大的何若君,在法校读书๰的年轻的汪雍。他们看见琴和觉民,都过来打招呼。“我们来晚了,”觉民看见房里已经有了这许多人,抱歉地说。

周伯涛和枚少爷还在堂屋里向道喜的亲戚还礼ึ。觉新站在堂屋门口,送进他的耳里来的仍然是讨厌的唢呐声和欢乐่的笑声。他烦厌地抬起头看看天,看看屋脊。隐隐约约的哭声又在他的周围飘荡,飘过他的耳边,不让他捉住,便飞走了,然后又飞回来,再逃到เ别ี处去。他疑ທ惑起来:“难道我是在做梦?难道这是在一年以前?”

觉新对她苦笑一下,低声说:“凭良心说,我不配算好人。我对不起别人,我还对不起自己้…”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的一句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翠环放下桨,把灯光转小。船中反而业得明亮了。

淑贞正帮忙琴把瓜子、杏仁放在两格的银碟子里,听见这句话便抬起头亲密地笑答道:“琴姐,让她说去,你不要理她。”

“枚表弟,你高兴,随时可以来耍。你天天来,我们都欢迎,”觉新同情地说,他觉得自己更了解这个不幸的年轻人。

周氏把眉头一皱,责备地打断淑华的话道:“三女,你说话小心点。你怎么骂起大舅来了?幸好都是自家人,芸姑娘๤听见不会见怪的。”

觉民跨了一大步,伸过他的结实有力的手一把将觉英的膀子抓住。他板起面孔责问道:“三姐喊你,你为什么เ不应一声?”

“你说的是什么事,大哥?”觉民惊愕地问。

觉新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似的,他的两ä只手压在一个ฐ心形的木板上面。木板不过有他的两ä只手合拢起来这样大。下面有两ä只木脚,脚尖还装得有小轮。心形的尖端有一个小孔,孔里插了一支铅຅笔。手推着木板,让木板的轮子动起来,铜笔就跟着轮子动,不停地在纸上画线写字。这块木板叫做“卜南失”是五六年前流行过的一种“玩具”觉民自己也曾跟着别人玩过它,但是如今他不再相信这样的把戏了。

“姐姐,你看得见我们吗?”芸含着眼泪鸣咽地说,两只眼睛一直跟着木板上插的铅笔动。

卜南失在纸上动来动去,人们只听见轮子滚动的声音。

“想!想!”淑华在纸上注视了一会儿,忽然大声叫起来。

觉民走到淑贞背后,淑贞掉过头看他一眼,严肃地低声说:“惠表姐来了。”

觉民不回答淑贞,却侧过头去看芸。亮的泪珠沿着芸的粉红的脸颊流下来,她的眼光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她似乎是将她一生的光阴用来看眼前这块木板和它在纸上画ฑ的线条与不清楚的字迹。觉民立刻收敛了他的笑容。他又看琴,琴也送过来同情的眼光。

“姐姐,你晓不晓得我们都好?婆、大妈、妈她们还常常提到เ你。枚弟也要结亲了,”芸带泪地对着卜南失说,好象真正对着她的姐姐讲话似的。

铅笔动得厉害,芸看不出一个字。淑华忽然嚷起来:“我,这是‘我’字!”

芸顺着笔迹看,果然看出一个“我”字。卜南失写了两ä个ฐ“我”字,便乱ກ画起来,然后又在写字。

“难字!”淑华又在嚷。

“过,这是‘过’字,”琴声音苦涩地说。

“我难过!”淑华痛苦地念道。

“姐姐,姐姐,你不要难过!你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我在这儿。你看得见我吗?你有什么เ事情到现在还要难过?象我们这样要好的姊妹,你不该瞒我…”芸悲声说,她的脸上满是泪痕,她不转眼地望着卜南失。

淑华掉下几滴眼泪。淑华不住地用手帕຅揩眼睛。连不相信这个ฐ把戏的琴也๣觉得眼睛湿了。

“往…”淑华在报告第一个字,她还接着念下去:“往…事…不…堪…口,不对,是…回…首。她说的是:往事不堪回首。”

“不堪回首,”芸痴迷似地念道,接着自己又说:“真是不堪回首了。”她对着卜南失再问道:“姐姐,我们姊妹还可以见面吗?”

卜南失写了“不知”两个字,以后又写“枚弟苦”三字。

“奇怪,她都晓得!”淑华惊异地说。

“姐姐,那么เ你保佑保佑枚弟罢,他身体不好,人又软弱,”芸呜咽地央求道。

卜南失这一次动得最久,它接连写了许多字,淑华慢慢地把它们念出来:“人事无຀常,前๩途渺茫,早ຉ救自己,不能久留แ,我走了。”

“姐姐,你不要走,姐姐,姐姐,…”芸象要挽住她的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似地哀求道。她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那块小小的木板和那张涂满了歪斜字迹的洋纸。她的眼泪滴到了纸上。

“她走了,”淑华失望地说。她揩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淑华的话没有错。铅笔不在纸上写字了,它画的全是圆圈和曲线。觉新依然象在睡梦中似地,手压着卜南失,两眼紧紧闭着,口微微张开,从嘴角慢慢地流出涎ๆ水来。

“姐姐,姐姐…”芸还在悲声呼唤,这是绝望的挣扎,声音异常温柔而凄凉,就在这几个人的耳边盘旋๙。

琴开口说话了。她把一只手绕过芸的后颈,放在芸的右肩上,温和地说:“芸妹,不要唤了,这没有用。已经完了。并不是蕙姐在写字。”

“刚才的事情你不是看见的?她还说了好些话,”芸痛苦地反驳道,她相信她自己看见的事,况且这又是她平日຅所渴望的事。她不能相信写了那些字的不是蕙的鬼魂。

“我们以后慢慢地再说,你应该镇静一点,”琴同情地劝道。她了解芸的心情,而且她自己也是同样地被那个回忆折磨着。她自然也希望蕙能够来跟她们谈话。所不同的是她不相信鬼魂的存在,同时她又知道,卜南失的把戏不过是催眠术一类的东西。

觉民看见觉新า还没有醒,便把他摇醒了。

觉新า睁开眼睛,诧异地望着众人。他很奇怪为什么เ芸还在流泪,淑华和淑贞的眼睛也๣还是湿的,琴的脸຀上也有悲痛的表情,他便问道:“什么เ事?什么事?”

“蕙表姐来过了,谈了许多话,”淑华答道。

“什么话?快告诉我!”觉新า脸຀色一变,慌忙地说。

淑华便把经过情形一一地告诉觉新:怎样在纸上现了“蕙”字,她们如何知道这是蕙表姐,问了她一些什么话,她又如何回答,她说她寂寞,她苦…以后的话便是觉民和琴所知道的了。

觉民怜悯地望着觉新,他想:这个瘦弱的身体怎么容得下这许多?

觉新听着,忘记一切地倾听着。他注意地望着淑华的嘴,她好象害怕话会偷偷地从她的嘴边逃走似的。但是他听不到三五句,两眼就发亮了,一颗๣一颗大的泪珠接连地落下来。他也不去揩眼睛,只顾注意地听淑华讲话。

琴刚把芸劝得止了悲,但是淑华的话又把芸引哭了。芸就拿手帕蒙住嘴,仍然俯着头,不愿意给人看见她的脸,脸上的脂ฦ粉已经凌乱ກ了。

淑华只顾说话,没有注意到เ觉民对她眨眼示意,要她把话缩短。她的话把觉新า的心翻来覆去地熬煎æ着,把觉新的灵魂拷打着,不给它们一点休息。她自己้并不知道她在做一件残酷的事情;觉民却有这种想法,所以他等到淑华住了口便打岔地问她:

“这个东西从哪儿来的?怎么想起了搞这个?”

“大哥从旧ງ箱子里头找出来的,这个卜南失说是已๐经放了好几年了,”淑华直率地答道。

觉新知道自己้的心在受折磨,受熬煎æ。他锐敏地感到痛苦,但是同时他也๣得到一种满足。他愿意人谈起她,提到她的名字,他会因此觉得她并没有死去,也没有被人忘记。眼泪的迸流使他得到เ一种痛苦的满足。紧张的心松弛了。伤痕得到洗涤๨。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把背靠的椅背上。

“大哥,你为ฦ什么还要搞卜南失?你明明知道这是假的,为ฦ什么还要这样折磨你自己?”觉民温和地责备觉新道,同时亲切地注视着觉新的脸。

“你说假的?我不信!明明是蕙表姐的口气!”淑华不服气的说。

觉民抬起头责备地看了淑华一眼,温和地答道:“这是一种下意识作用,是靠不住了的。你不懂ฦ得。不过大哥知道。”

“大哥!”淑华吃惊地唤道。她不要说话,但是觉新า先说了:

“我也晓得并没有鬼,蕙表妹也不能再跟我们见面谈话。不过这种下意识作用并不能ม就说是假的。那些话不也是她从前说过的吗?口气总是她的口气。这就好比把她从前๩的照ั片找出来看看,也是好的。我们都还是想念她。芸表妹说要请她来,所以就这样试试看。”觉新一句一句费力地对觉民说,他的脸上起了痛苦的拘挛,这一次他并没有流眼泪,不过他的面容比他痛哭时还更带着可怜无靠的表情。

“我知道,我知道,”觉民的心被同情绞得发痛,他激动地说:“但是你这样岂不是更苦了你自己?过去的事就该让它过去,为ฦ什么เ还要来搞卜南失?事前不曾想法挽救,为什么要在事后这样折磨自己?单是悔恨又有什么用?”

“你不要责备我,我都明白,”觉新埋着头紧ู紧抓住觉民的一只手央求道。

“我并没有责备你,现在责备也没有用了。我同情你,我也明白你的处境。不过你的想法、做法我还不大了解。而且为什么你总爱想过去的事情?你怎么不多想将来?”觉民诚恳地劝觉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