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很简单，仔细想想却很不简单的问题。我可回答不上来。但我很高兴自己้能在仇人面前表现得如此坦然。我对他说：“明天，我就要动身回去了。”
三天了，没有从我指缝里漏出去一粒粮食，但他们也不抱怨。我不是他们的主ว子，没什么好抱怨的。刚来时，还有一片嗡嗡的祈祷声。但现在，一切都停止了，只有一个又一个人，相继死去。死了，在水边，叫阳光烤热，叫水涨，变成一个ฐ个ฐ胀鼓鼓的口袋，顺水流到天边去了。第三天晚上，我就开始做恶了。
他一点也不气馁，说：“我会立下功劳，叫土司给我自由á民的身份，我再立功，就是一个ฐ带兵官了！”
在此之ใ前，大少爷总是说：“看着吧，种下得那么迟，不等玉米成熟，霜冻就要来了。”
后来，出了一个把不该记的事也记下来的家伙，叫四世麦其土司杀了。从此，麦其就没有了书记官，从此，我们就不知道前辈们干过些什么了。书记官这个可以世袭的职位是和行刑人一起有的。行刑人一家到เ今天都还在，书记官却没有了。有时，我的傻子脑袋会想，要是我当土司，就要有个书记官。隔一段时间把记录弄来，看看自己้说了什么，干了什么，一定很有意思。有一次，我对索ิ郎泽郎说：“以后我叫你做我的书记官。"这个奴才当时就大叫起来，说：''那ว我要跟尔依换，他当你的书记官，我当行刑人！”
我母亲是汉人，没事时，她总要比别人多睡一会儿，不和家里人一起用早ຉ饭。土司太大听了这话只是笑了一下，说：''ู你不要那ว样，银子还没有到手呢。你起那么早，使劲用咳嗽扯自己的心肺，还不如静悄悄地多睡一会儿。”
我们就在地毯上许多艳丽的花朵中间爱了一场。她整理好衣衫，叹口气说：“总有一天，主人要把我配一个下人，求求少爷，那ว时就把我配给银匠吧。”
过后，他就借口害怕那些请求封赏的喇嘛们打扰，闭门不出。政府军士兵还把通向他住屋的那ว层楼面把守起来了。父亲不知该拿这个人怎么办。他想问我哥哥，可没人知道哥哥在什么地方。父亲不可能拿这种事问我，虽然说不定我会给他一点有用的建议。于是，他带着怨气请教我母亲：“你当然知道你们汉人的脑แ壳里会想些什么，你说那个汉人脑壳里到เ底在想什么เ？”
说完，她就丢开我去看她白净却有点掩不住苍老的双手。每次梳洗完毕，她都这样。现在，她梳洗完毕了，便一边看着自己้的手一日日显出苍老的迹象，一边等着侍女把水泼到楼下的声音。这种等待总有点提心吊胆的味道。水从高处的盆子里倾泻出去，跌落在楼下石板地上，分崩离析的声音会使她的身子忍不住痉挛一下。水从四楼上倾倒下去，确实有点粉身碎骨的味道，有点惊心动魄。
我听到เ自己说话了：“从我的屋子里滚出去，你不再是我的老婆了。快滚到他那ว里去吧。”
塔娜回过身来，我很高兴看到เ她脸上吃惊的神情。但她还要故作镇定，她笑着说：“你怎么还穿着这件古怪的衣服，我们把它换下来吧。”
“从这里滚出去吧。”
这下，她哭了起来：“脱了你的衣服，它使我害怕。”
“跟丈夫的哥哥睡觉时，你不害怕吗？”
她倒在床上，用一只眼睛偷着看我，只用一只眼睛哭着。我不喜欢这样，我要她两ä只眼睛都哭。我说：“给你母亲写封信，说说地震的时候，你光着身子站在众人面前是什么滋味。”
她不爱我，但她没有那个胆量，跑去跟土司家的大少爷住在一起。就是她敢，恐怕聪明的大少爷也没有那个胆量。我派人去叫书记官，她就真正在用两只眼睛哭起来了。她说：“你真狠啊，一开口就说出这么狠心的话来了！”
是的，我又说话了！我一说话，就说出了以前从来也不会说出来的话。能够这样，我太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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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
阿来--尘埃落定--第十章
第十章
38．杀手
塔娜想上床，被我一脚๐踢下去了。
她猫一样蜷在地毯上，做出一副特别可怜的样子。她说：“我不愿意想什么事情了，我想不了那么多，我要睡了。”
但她一直没有睡着，即将成为ฦ麦其土司那ว家伙也没有来看他的情人。楼上的经堂里，喇嘛们诵经的声音嗡嗡地响着，像是从头顶淌过的一条幽暗河流。牛皮鼓和铜钱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着，像是河上一朵又一朵浪花。这片土地上每出点什么เ事情，僧人们就要忙乎一阵了。要是世界ศ一件坏事都不生，神职人员就不会存在了。但他们从不为生存担心，因为这个世界ศ上永远都有不好的事情不断ษ生。
我对塔娜说：“睡吧，土司们今天晚上有事做，不会来找你了。”
塔娜的身子在地毯上蜷成一团，只把头抬起来，那ว样子又叫我想起了蛇。这条美丽的蛇她对我说：“你为ฦ什么总要使一个女人，一个ฐ美丽的女人受到伤害？”她做出的样子是那么เ楚楚动人，连我都要相信她是十分无辜的了。我不能ม再和她说话，再说，犯下过错的人，就不是她，而是我了。
我开口说话是一个错误，不说话时，我还有些力量。一开口和这些聪明人说话，就处于下风了。我及时吸取教训，用被子把头蒙起来，不再说话了。睡了一会，我好像见自己้当上了土司。后来，又见了地震的情景。见整个ฐ官寨在大地隆隆的震荡里，给笼罩在一大股烟尘里，烟尘散尽时，官寨已๐不复存在了。我醒来，出了一点汗。我出去撒尿。过去，我是由侍女服侍着把尿撒在铜壶里。自从跟茸贡土司美丽ษ的女儿一起睡觉后，就再没有在屋子里撤过尿了。她要我上厕所。半夜起来，到เ屋子外面走上一道，听自己弄出下雨一样的声音，看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也很好。晚上，就是没有月亮和星星，河水也会闪现出若有若无的沉沉光芒。从麦其土司宣布逊位那一天，我就再不去厕所了。我是个ฐ傻子，不必要依着聪明人的规矩行事。这天晚上也是一样，我走出房门，对着楼ä梯栏杆间的缝子就尿开了，过了好一会儿，楼下的石板地上才响起有人鼓掌一样的声音。我提起了裤子，尿还在石板上响了一会儿。我没有立即回屋里去，而是在夜深人静的半夜里，楼ä上楼下走了一遭。
不是我要走，是身上那ว件紫色衣服推着我走。我还看见了那ว个杀手。他在官寨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已๐经好多天了。这时，他正站在土司窗前。我的脚๐步声把他吓跑了。他慌乱ກ的脚步声又把土司惊醒了。土司提着手枪从屋里冲出来，冲着杀手的背影放了一枪。他看见我站在不远处，又举ะ起枪来，对准了我。我一动不动，当他的枪靶。想不到他惊恐地大叫一声，倒在了地上。好多的窗口都亮起了灯。人们开门从屋里出来，大少爷也提着枪从屋里跑出来。土司被人扶起来，他又站起来，抖抖索索ิ的手指向我。我想，他要和聪明儿子杀死我了。哥哥却像是怎么都看不见我。越来越多的人拥出屋子，把倍受惊吓的土司围了起来。
还是长话短说吧。
父亲把我看成了一个ฐ被他下令杀死的家伙。这是因为ฦ我身上那件紫色衣裳的缘故。
从行刑人家里穿来的紫色衣服使他把我看成了一个死去多年的人，一个鬼。大多数罪人临刑时，都已๐经向土司家的律法屈服了，但这个紫ใ衣人没有。他的灵魂便不去轮回，固执地留在了麦其家的土地上，等待机会。紫衣人是幸运的。麦其家的傻瓜儿子给了他机会，一个ฐ很好的机会。麦其土司看见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ฐ被他杀死的人。土司杀人时并不害怕，当他看到一个ฐ已๐经死去多年的人站在月光下面，就十分惊恐了。
他们闹哄哄折腾一阵，就回屋去睡了。
塔娜真是个ฐ不一般的女人，屋子外面吵翻了天，她就不出去看上一眼，而趁我出去，爬上床睡了。现在，轮到เ我不知该不该上床了。塔娜看我进退无据的样子，说：‘‘没有关系，你也上来吧。”
我也就像真的没什么关系一样，爬上床，在她身边躺下了。
这一夜就差ๆ不多过去了。
早上，要是想和大家都见上一面，就必须到餐室去。我去了。父亲头上包着一块绸巾，昨天晚上，他把自己的脑袋碰伤了。他对聪明的儿子说：“想想吧，怎么会一下就生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情。”
大少爷没有说话，专心对付面前的食物。
土司又对两个太太说：“我是不是犯了一个错误。”
央宗从来都不说什么。
母亲想了想，说：“这个ฐ我不知道，但要告诉你的儿子，不是当了土司就什么都能做。”
塔娜明白是指她和哥哥的事情，马上给食物噎住了。她没想到麦其家的人会如此坦率地谈论家里的丑事。她对我母亲说：“求求你，太太。”
“我已经诅咒了你，我们看看你能ม不能当上新土司的太太吧。”母亲又问我：“你不想干点什么เ吗？我的儿子。”
我摇了摇头。
父亲呻吟了一声，说：“不要再说了，我老了，一天不如一天。你们总不会要我死在逊位之前吧？”
哥哥笑着对父亲说：“你要是担心这个，不如早一点正式把权力交给我。”
土司呻吟着说：“我为什么会看见死去的人呢？”
哥哥说：“可能他们喜欢你。”
我对父亲说：“你看见的是我。”
他对我有些难为情地笑笑，说：“你是笑我连人都认不准了吗？”
和这些自以为是的人，多谈什么真是枉费心机，我站起身，故意在土司面前抻抻紫红衣服，但他视而不见。他对下人们说：“你们扶我回房里去吧，我想回去了。”
“记住这个日子，土司不会再出来了。”人们都散去后，书记官从角落里站起来，盯着我，他的眼睛这样对我说。
我说：“这么快，你就好了。”
他脸上还带着痛苦的表情，他的眼睛却说：“这是不能离开的时候，有大事生的时候。”他拿着我送他的本子和笔走到门口，又看了我一眼：“记住，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书记官没有说错，从这一天起，土司就再也没有出过他的房间了。翁波意西口里还有舌头时，我问过他历史是什么เ。他告诉我，历史就是从昨天知道今天和明天的学问。我说，那ว不是喇嘛们的学问吗？他说，不是占卜，不是求神问卦。我相信他。麦其土司再没有出门了。白天，他睡觉。睡上，一整夜一整夜，他的窗口都亮着灯光。侍女们出出进进，没有稍稍停息一下的时候。两ä个ฐ太大偶尔去看看他，我一次也没有去过，他的继承人也是一样。有时，我半夜起来撒完尿，站在星光下看着侍女们进进出出，我想，父亲是病了。他病得真是奇怪，需要那么เ多水，侍女们川ษ流不息，从楼ä下厨房里取来一盆又一盆热水。热水端进房里不久，就冷了。一冷就要倒掉，静夜里，一盆盆水不断从高楼上泼出去，跌散在楼下的石板地上，那ว响声真有点惊心动魄。
我高兴地看到，我不忠实的妻子害怕这声音。一盆水在地上哗啦一声溅开时，她的身子禁不住要抖索一下，就是在里也是一样。每到这时候，我就叫她不要害怕。她说：“我害怕什么？我什么都不害怕。”
“我不知道你害怕什么，但我知道你害怕。”
“你这个傻子。”她骂道，但声音里却很有些妖媚的味道了。
我出去撒尿时，还穿着那件紫色的受刑而死的人的衣裳๙。要问我为什么喜欢这件衣裳，因为这段时间我也像落在了行刑人手里，觉得日子难过。
听惯了侍女们惊心动魄的泼水声，我撒尿到楼下的声音根本就不算什么เ。不知又过了多少日子，冬天过去，差不多又要到เ春天了。这天半夜，我起来时，天上的银河，像条正在苏醒的巨龙，慢慢转动着身子。这条龙在季节变换时，总要把身子稍稍换个方向。银河的流转很慢很慢，一个两个晚上看不出多大变化。我开始撒尿了，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听见。听不到声音，我就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尿出来了。要是不能肯定这一点，我就没有办法回去使自己再次入睡。
楼ä下，高大的寨子把来自夜空的亮光都遮住了，我趴在地上，狗一样用鼻子寻找尿的味道。和狗不一样的是，它们翕动鼻翼东嗅西嗅时，是寻找伙伴的味道，而我却在找自己的味道。我终于找到了。我确实是尿了，只是护理病人中土司的下人们倒水的声音太大太猛，把我排泄的声音压过了。我放心地吐一口气，直起身来，准备上楼ä。就在这时，一大盆水从天而降，落在了我头上，我觉得自己被温热的东西重重打倒在地，然后，才听见心动魄的一声响亮。
我大叫一声，倒在地上。许多人从土司房里向楼下冲来，而在我的房间，连点着的灯都熄掉了，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声息。可能，我那个不忠实的女人又跑在大少爷房里去了。
下人们把我扶进土司的房间，脱掉了一直穿在身上的紫色衣裳。这回，我没有办法抗拒他们。因为，紫色衣服上已结了一层薄冰了。我没有想到เ的是，塔娜也从屋外进来了。
她说：“我下楼找了一圈，你干什么เ去了？”
我狗一样翕动着鼻翼，说：“尿。”
大家都笑了。
这次，塔娜没有笑，她卷起地上那件紫色衣服，从窗口扔了出去。我好像听到濒死的人一声绝望的叫喊，好像看到一个人的灵魂像一面旗帜，像那件紫ใ色衣服一样，在严冬半夜的冷风里展开了。塔娜对屋子里的人说：“他本来没有这么傻，这件衣服把他变傻了。”
在我心里，又一次涌起了对她的爱，是的，从开始时我就知道，她是那么漂亮，举ะ世无双，所以，不管她犯下什么过错，只要肯回心转意，我都会原谅她的。
土司突然说话了：“孩子们，我高兴看到你们这个样子。”
想想吧，自从那次早餐以来，我还从从来没有见过他呢。他还没有传位给我哥哥，也没有像我想的那ว样变得老态龙钟，更没有病入膏肓。是的，他老了，头白了，但也仅此而已๐。他的脸比过去胖，也比过去白了。过去，他有一张坚定果敢的男人的脸，现在，这张脸却像一个婆婆。唯一可以肯定他有病，或者说，他使自己相信有病的方แ法就是，差ๆ不多浑身上下，都敷上了热毛巾。他身上几乎没穿什么东西，但都给一条又一条热毛巾捂住了，整个ฐ人热气腾腾。
父亲用比病人还像病人的嗓门对我说：“过来，到你父亲床边来。”
我过去坐在他跟前，现他的床改造过了。以前，土司的床是多少有些高度的，他们把床脚锯掉了一些，变成了一个矮榻。并且从屋子一角搬到了中间。
父亲抬起手，有两三条毛巾落到了地上。他把软绵绵的手放在我的头上，说：“是我叫你吃亏了，儿子。”他又招手叫塔娜过来，塔娜一过来就跪下了，父亲说，“你们什么เ时候想回到เ边界上去就回去吧，那是你们的地方แ。我把那个地方和十个寨子当成结婚礼物送给你们。”父亲要我保证在他死后，不对新的麦其土司动进攻。
塔娜说：“要是他进攻我们呢？”
父亲把搭在额头上的热毛巾拿掉：“那就要看我的小儿子是不是真正的傻子了。”
麦其土司还对塔娜说：“更要看你真正喜欢的是我哪一个儿子。”
塔娜把头低下。
父亲笑了，对我说：“你妻子的美貌举世无双。”说完这句话，父亲打了个ฐ中气很足的喷嚏。说话时，他身上有些热敷变凉了。我和塔娜从他身边退开，侍女们又围了上去。父亲挥挥手，我们就退出了房子。回到เ自己的屋子，上床的时候，楼ä下又响起了惊心动魄的泼水声。
塔娜滚到了我的怀里，说：“天啊，你终于脱掉了那件古怪的衣服。”
是的，那件紫色衣服离开了，我难免有点茫然若失的感觉。塔挪又说：“你不恨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