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屁股里散发着痔疮膏气味的低声说：
爹是纯种，娘是杂种，我们四个，是彻头彻尾的杂种。尽管长大后我们体态相貌各异，但刚出生后却区别不大。大概ฐ只有迎春，才能记住我们的出生次序。
沟渠里的水温暖柔软，泡在里边非常舒服。我本想泅渡沟渠之后走陆路，但下水之后改变了主ว意。沟渠里的水从表面上看似乎凝滞不动，但下去后才知道，水以每分钟็起码五米的速度往北流淌。北边，就是那条滔滔的运粮大河，那ว条为满清政府运送过粮米的大河，那ว些为皇帝ຓ的后妃们运载着荔枝树的木船也曾在这大河上航行，沟渠里的水就流向这条大河。河道两侧，曾经有拉纤的汉子们弓腰蹬腿，腿上的腓肠肌绷得像钢铁一样硬，汗水滴落土地。“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是毛泽东说的。“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这也是毛泽东说的。游泳在这样温暖的沟渠里，因为水的流动和身体的浮ด力，所以毫不费力。只要轻轻划动几下前爪，我感到身体就像鲨鱼一样快速向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小花，小家伙紧紧地跟随着我，四条小腿在水里紧着扑腾，仰着头，小眼放光，鼻孔咻咻出气。
那ว还是我幼年时的记忆，为了防止来自帝修反的突然袭击，在全县范围内举ะ行过防空演习。遍布全县每个ฐ村庄、机关的高音喇叭里，先是放出低沉轰鸣之声。这就是敌人的重型轰炸机在高空飞行时的声音，一个n_ai声n_ai气的播音员说——接着响起尖厉的扎人耳膜的呼啸——这是敌人的飞机开始俯冲——接着响起了鬼哭狼嚎之声——请全县革命干部、贫下中农仔细辨听，这就是国际通用的防空警报，一旦听到เ这种声音，大家要立即放下手中的工ื作，躲到เ防空洞里，如无防空洞可躲，就双手抱头就地卧倒——我像一个ฐ学戏多年终于找准了调门的票友一样，沉浸在愉悦之中ณ。我转着圈嗥叫着。为了使警报声传送到更远的地方，我猛地蹿上了杏树枝杈，树上的积雪如同面粉，如同棉絮，细密地或者稀疏地、松软地或者沉重地落在地上。
我如愿以偿地加入了我哥的红卫兵组织，并在《红灯记》中ณ扮演了王连举。每当李玉和义正词严å地斥责我“你这个ฐ叛徒”时，我马上就会联想到爹对我的斥责。我越来越感到，我的入社，是对爹的背叛。我非常担心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但爹没有悬梁也没有跳河，他从那间屋子里搬出，睡在了牛棚里。他在牛棚的角落里垒了一个ฐ土灶，用一个钢盔权充铁锅。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没有牛拉犁耕田，他就用镢头刨地。一个人无法使用那辆独轮车往地里运粪，他就用扁担箩筐搬运。没有耧播种，他就用小镢刨出沟，用葫芦头做成播种器点播。从1้967๕年至198๖1年，我爹那一亩六分地，像一枚眼中钉，如一根r_ຕou_中ณ刺，c-ๅh-a在人民公社ุ广阔的土地中央。我爹的存在，既荒诞，又庄严；既令人可怜，又让人尊重。在七十年代的一段时间里，重新า当了支部书记的洪泰岳还动过几次消เ灭最后一个单干户的念头，但每次都被我爹顶ะ回来。我爹每次都把那根绳子扔到他的面前，说：“把我吊到大杏树上吧！”
在这样的情况里，我感到有几分胆怯，但更多的是兴奋。我感到เ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场戏，而我扮演着的是反面角色第二号。虽是反面角色，但也比那些正面的群众角色重要。我觉得我应该出场了。为了我爹的个ฐx_ing，为了我爹的尊严å，也为了证明我的勇敢，当然也为ฦ了你这头牛的光荣，我必须登台亮相。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牵着你走出棚子。我原以为你会怯场，但没想到你丝毫不惧。你的缰绳其实只是一根细绳，虚虚地拴着脖ๆ子，你一挣就可脱，你如果不愿意随我走，我对你毫无办法。你顺从而愉快地跟随在我的身后，出现在院子里。我们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我故意地挺胸昂头，使自己้像条好汉。我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但从人们的笑声里，我知道自己很滑稽，像个小丑。你不合时宜地撒了一个ฐ欢，吼叫了一声，声音绵软，毕竟还是未成年的牛。然后你就直对着正房门口那些屯子里的头脑人物冲去。
1955年1月24日，是农历乙๗未年正月初一。莫言那小子后来把这天当做自己的生日。进入八十年代后，官员们为了多当几年官或是为了当更大的官，都把年龄往小里改，都把学历往高里填，没想到เ啥官也不是的莫言也跟着凑热闹。这是个ฐ好天气，一大早ຉ就有鸽群在空中盘旋๙，悠扬的鸽哨，响过去又响回来。我的主人，停下手中ณ的活儿仰望鸽群，半边蓝脸，煞是好看。
西门闹——西门屯地主，被枪毙后，转生为驴、牛、猪、狗、猴、大头婴儿蓝千岁。本书叙事主人公之一。
我们从上午缠绵到เ下午，死过去又活过来。小屋里潮s-hi闷热，汗水s-hi透了床单，我们的头发都像刚被大雨淋过一样。我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气味，看着她的眼睛在幽暗中不时因为动情而放出的磷火般的光芒，悲欢交集地说：“苗苗，我的苗苗啊……即便我现在死了，我也知足了……”
她的已经肿胀发红并渗出血丝的嘴唇又堵住了我的嘴，她的双臂又死死地缠住了我的脖ๆ颈，我们又一次沉溺在生死交界处。我想不到เ这个瘦弱的女孩体内竟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爱情能量，我也想不到一个遍体鳞伤的中ณ年男人竟然能配合着她在爱的惊涛๙骇浪中搏击。就像莫言在他的小说里写的那样：“有一种爱，是c-ๅh-a在心上的尖刀。”但这还不够。有一种爱，能让心脏破碎；有一种爱，能让头发里渗出血液；沉溺在这样的爱情当中ณ，宽容的人们，能ม否原谅我们？就这样做着爱爱着她，我已经消เ解了对那ว些蒙上我的眼睛把我拖到黑屋子里毒打的凶手们的仇恨，他们只是让我的一条腿受了骨伤，其他部位都是皮r_ou_ຕ伤，他们打人的技巧十分高明，好像一帮手艺高超的厨师，根据客人的要求煎烤牛排。我不但消解了对他们的仇恨，我也消解了对那些为ฦ我预定了这场毒打的人的仇恨。我是该打，如果我没遭受那样的毒打而得到与春苗这样的深恋酷爱，我会问心大愧，我会惶惶不安。因此，打手们和打手的主顾们，我发自内心地感激你们，感谢啊，谢谢……谢谢……从春苗的珠光闪烁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脸，从她的吐气如兰的嘴巴里，我听到了同样的话语，她也断断续续地说：谢谢……谢谢……
——学校宣布放假，学生欢欣鼓舞。这造成巨大损失也暴露严å重问题的自然灾害，在孩子们眼里是热闹和新า奇，在孩子们心中ณ是兴奋和好玩。一千多名凤凰小学的学生在人民大街上散开，使已经混乱不堪的交通更加不堪混乱。正如你所述说，那ว天早晨，街上散布着腮部开合、尾巴๒抽动、肚皮银白、巴掌大小生命力顽ื强的鲫鱼，也有一些离水片刻即身亡的鲢鱼，还有一些杏黄色的胖大泥鳅，它们身处淤泥，正是得意之处。更多的是那ว些核桃般大小的蛤蟆，它们漫无目标地在马路上跳来跳去，有的试图从街道的左边蹦跳到เ街道的右边，有的却从街道的右边奋力地向街道左边逃窜。起初还有许多居民提着塑料桶或是塑料袋在马路上捡拾鱼类，但很快，那些捡到เ了鱼的人，又匆匆忙忙地从家中把鱼提出来，倾倒在就近的河沟中，或者干脆ะ倾倒在马路上。那天县城内凡是有车辆行走的街道上，都进行着残酷的屠杀，压到死鱼的声音令人心悸，狗也心悸，而压死蛤蟆的声音，则令狗不得不一次次屏住呼吸、闭住眼睛，因为那ว声音犹如肮脏的箭，直s_ຕh_è进我的鼓膜。
雨时下时停，停雨时偶尔会有潮s-hi的阳光从云缝里s_h_ຕè出，整座县城都冒着s-hi热的蒸气，死物们开始腐败变质散发臭气。这样的时刻最好躲回家去。但你儿子没有回家的意思，他也许是想借着在混乱的县城里漫无目的的漫游而减轻内心的压力吧？好吧，我就跟着他。我遇到เ十几条熟ງ识的狗，它们争先恐后地向我汇报着在这场灾难中我们狗类受到的损失。死了两条狗，一条是火车站饭店后院里那条狼犬，它是因墙壁倒塌被砸死，另有一条是河边木材批发市场那条长毛猎犬，它因不慎落水被呛死。听到เ这消息，我对着它们不幸遇难的方แ向长吠两ä声，寄托我的哀思。
我跟随着你儿子，不知不觉地又到了新า华书店大门外。一群群的孩子涌进书店。你儿子没有进去。他的蓝脸看上去又冷又硬，仿佛一块瓦片。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庞抗美的女儿庞凤凰。她穿着一件橘黄色的塑料雨衣，一双同样颜色的半高靿橡胶雨鞋，宛如一团耀眼的火苗。一个ฐ年轻的、身材健壮的女子跟随在她的身后，那显然是她的保镖。在她们身后，跟随着毛儿洁净的狗三姐。她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地上的污水，但爪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弄脏了。你儿子和庞凤凰目光相遇，她愤恨地啐出一口唾液，吐到เ你儿子面前。她恶狠狠地骂道：“流氓！”你儿子的头像脖子后边挨了一刀似的低垂到胸ถ前。
狗三姐对我龇龇牙，脸上挤出一个神秘的表情。大约有十几条狗聚集在新华书店门前。由狗接送孩子上学，是县城新近兴起的事情，这都是因为我以无比的忠诚和勇敢树立了榜ึ样。但我与这些狗保持着距离。其中有两条曾经与我交配过的狗，拖着松松垮垮的n_aທi子上前来与我套近乎，我的冷淡让它们讪讪而退。有十几个低年级的小学生在玩一种残酷而恶心的游戏，他们在街上寻找那种浅绿色的蛤蟆，用枝条轻轻抽打它们，它们的肚子慢慢地鼓起来，状如皮球，然后他们便用砖头砸爆它们。这样的声音使我难以忍受。我叼着你儿子的衣襟，向他表达回家的愿望。你儿子跟随着我走了十几步，突然又停下来，他的脸因激动而蓝如碧玉，他的眼里盈着泪水。他说：“狗，我们不回家，你带我去找他们！”
我们听到了门板和窗户上发出的响声。我们也听到เ了你的吠叫。我们曾发誓说即便是上帝来敲门也不理睬，但你的吠叫，却如一道无法违抗的命令，使我急欲爬起来。因为我知道与你在一起的还有我的儿子。我受伤很重，但z_u_ຕo爱是治伤的良方แ，我竟然手脚麻利ำ地自己穿上了衣服。虽然我腿软头晕，但我没有跌倒。我帮助已๐经如同抽掉了全身骨头的庞春苗穿好衣服，并粗略地拢了拢她的头发。
拉开门，一道s-hi热的光线刺痛了我的眼睛。随即便有一团黑糊糊的稀泥，如同一只癞蛤蟆，迎着我的面飞来。我没及躲闪，潜意识里也不想躲闪，那团淤泥就响亮地击中了我的脸。
我用手指抹去脸上的臭泥，左眼里进了泥沙，沙涩刺๐痛，右眼尚能视物。我看到了怒气冲冲的儿子和冷漠的狗。我看到这间宿舍的窗户上、门板上全是淤泥，而门前那片脏ู水中已经被挖出一个大坑。我儿子背着书包，双手沾满淤泥，身上和脸上都溅满泥点儿。他的表情应该是愤怒，但眼睛里不断地涌着泪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感到似有千言万语可对儿子解说，但我只是牙痛般哼哼了一声：“儿子，你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