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船内望去,渭河岸上盏盏灯火不熄,暮雪如絮烟波无际。而渭河上又再无其他行船,又因河船底平,吃水甚浅,就似有了一只无形的手托着,稳妥的连杯中的清酒都不见一丝波动。
香墨的手,似是推拒又似拥抱,两者含糊时,反而在弄散了封荣的。
而蓝青的脸色渐渐白。
金铜檐子的马车,帘子就有两幅,掀了白藤间花的棉帘ຈ,又有一重透明的轻纱帘ຈ,隐隐约约地看到外面的景色,而不为外面的人所看见。蓝青俯身向前,轻轻地拉开一些纱帘望去,货卖的人和行人都让在路旁้,纷纷雪落也打不散他们面上因节日而显得喜庆的笑容。
转了几处长廊,就是御苑。夏日里异花满地如海外仙境一般的所在,此时虽然还是郁郁๗葱葱,但在杜子溪眼中已变成一片漾着青灰的枯寂了。方砖铺就的廊道宁静深长,有几处角檐下,光线分外的不足,那些内侍们无声拱立于檐下,看去只是几条面目模糊的阴影而已。
母亲放下手中ณ的事物,拉着她的手叮嘱万事小心,细细叮咛,不外乎ๆ是上敬君父,下解夫忧之ใ类的话。正听得她昏昏沉沉的时候,母亲却突然面色肃然的道:“今天你和陈王的初ม夜,切切记住为娘的话。”
封荣微微泛白的脸上,还带着点点红疹,唇际是浅淡温柔的笑容。
内侍进来要为封荣更衣,李芙挥手止住,亲为他解衣。
说完就听啪的一声,香墨的面颊被掴的侧了过去,手中的扇在已经掉落在了地上,扇上坠一枚玉佩本是精工ื细琢的比翼双飞,如今生生断ษ成了两ä半。
晚凉天净月华开,烟络楼ä宇,暑残秋初便隐隐有了寒气,恰好是清秋风露。燕喜堂前枝繁叶茂的攀藤绿木。一枝枝的沿着青砖石瓦铺盖在庭前。轻轻吹送,香墨却只觉得一股甜腥的味道在鼻子下盘旋不去,几欲呕吐。她将一双手死死按在心口上,胸骨疼痛不已๐。只想着:不会的,不会的。
此时见香墨望过来,那双沁了刀子的眼里立刻荡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一旁本来手足无措的内侍,都应匍跪了满地。
陈瑞一惊,内疚道:“弟子入住贤良祠耽搁了,害恩师久等了。”
书案前,封荣一身夹纱常服,很闲适的正写着什么,香墨陪站在一侧。此时风起,从玉湖面低低的吹拂而来,像一阵无声的浪将她一身轻薄的妆花纱紧裹在身上。
转头时一阵风拂过,花瓣如流云,卷在风中恍然开时香浓,鹅黄锦缎一般铺在她浓艳的眉目前。右手廊下华盖辉煌,御用的璨金蟠龙似欲飞出。华盖下那ว双熟悉桃花眸子,望着她一脸欣悦,竟是亲自迎了出来。
封荣只觉得有一盏炽热的烈酒哗一声泼洒在了他的胸臆,心脉中奔涌ไ的鲜血也带了酒的灼辣,魂魄像是要脱离躯壳浮ด游起来,滚滚的也不知是痛还是醉。定定地看着,再也无法满足这样窥视,他扬手打开树藤,迈步而出,沉声说道:“指望朕如何?”
香墨一手端着药,一手禁不住又伸出,将蓝青略长的刘海向两ä边掠了掠,然后覆在他的额头上。
莫姬一愣,随即就想要说情,但看见蓝青的神色后,便嘿嘿一笑,轻咳一声后附和道:“都听大爷你的。”
“有什么话就说,无妨的。”香墨遣下了侍女,才偏着头看她,那双似是被香火迷蒙了一样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说:“那ว人近两ä三年都不曾进过我的房间了。”
待封荣起身离去时,已经是月上梢头。离去时封荣忽然抱住了燕脂,将脸贴在她的耳鬓处磨蹭了很久ื,口中喃喃地诉着听不懂的情话。燕脂伸手欲环住他他时,封荣又自放手,毫不留恋的走了。
原来女子没了贞洁,便是千夫所指,哪怕那是被迫哪怕那是不情愿……
说完就下了楼,巧ู蓝见了香墨,一下子扑过来,低泣出声:“香墨姐,不好了!”
“今早哥哥来找我,说下雨前的草丛里蝈蝈最多也最好,我便同他一起去找。结果就看见娘身边的李嬷嬷带着一群人进了五姨ถ娘的院子,我和哥哥偷偷趴在窗户上看……李嬷嬷拿白巾子勒死了五姨娘,还把她做成上吊的模样……五姨娘的眼睛都凸出来了,舌头也伸的好长……”
门口处的婆子此时才毫无声息地步入厅内,不动声色的拉起燕脂ฦ就拖拽了出去。
安氏脸色一变,但她自有矜持,只垂眸不语。
香墨已๐经顾不上她们,焦急的眼四下找寻,然而并未看见自己要找的人。
众人见香墨这样的神色,都不敢言声,最后还是安氏缓缓开口:“他已经歇下了……”
话未说完,就被故意与安氏作对的契兰截断ษ:“老爷就在里间呢,要找你就自己进去吧!”
蓝青此时此刻๑已๐经明白了香墨要见谁,慌忙不安的攥住了她的手,冬日冰寒的雪让香墨感觉手心湿湿的,分不清是雪还是汗。而她只有微微笑了一下,安抚似的,随即就跟随着前面引路的契兰匆匆走开。
到了西厢里间的房门口,契兰随意往里一指,不再多言径自走开了。
香墨只能ม自己一人推了门进去,室内的灯早ຉ就都熄了,只余了半段红烛,昏昏朦朦,剩烛残香,淡淡的绯红中掺着一点点青灰,映在人的眸子里。
香墨偶一疏神时,那人已๐站在了面前。随手披上的白绸敞衫,披撒的头鸦翅一般的黑眉和寒星似的眼睛。
是陈瑞。
香墨措及不妨,于是就只能那ว样无声地望着,明亮的眼更胜黑暗中燃烧的烛焰,已把夜色焚灭不复。
千头万绪不知如何说起,香墨就缓缓坐在椅上,双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身子侧倚着靠背,看着雕花窗外,不说话了。
陈瑞却不耐烦打哑语,坐在香墨对面径直开口道:“深更半夜,我想你当然不是来给我送行,更不可能ม是来随我出京的。”
左ุ手旁的桌上有温在暖炉上的紫砂茶壶,因陈瑞不喜绿茶,所以不出所料的正是今年的雨后金丝红茶。
明前雨后的茶芽过于细嫩,便不耐久ื泡,叶底红匀的幼叶已全数舒展,叶边的金丝早ຉ已脱落了下来,浮在乌ไ润的茶汤上。香墨端起茶碗细细的喝着,喝完一口,只得苦涩的茶香,正要再品,却看见一滴的水,落在茶盏之中,微不可闻的一声,然后是层层的涟漪,泛起在水面,缓缓地推开去。
她下意识的举手摸上面颊,只余下了一行湿漉。
半晌,才开口道:“我是来求你的。”
陈瑞一愣,细细的看着香墨,道:“求我?”
“是的,我求你。”
灯下的香墨被淡色丝锦绣着白色山茶花的斗篷罩住了身形,只能ม看见她桃红的裙ำ子很长,让别人看不见她的脚。髻似挽的仓促并不十分整齐,单单的斜插了一只黄金花钗,花蕊衔着细细一绺流苏倾泻在她的耳边。陈国的朱门贵妇,比如安氏,都从幼年起精心练就了即便是满头的步摇,缀满了流苏也似无波的水,波澜不惊。而香墨的出身毕竟不好,所以上金簪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颤颤的摇曳,但始终无法打到她的脸上。
陈瑞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算是一个浅薄的笑容,缓缓地仿佛有些怅然的说道:“这是你第二次求我。”
香墨不想陈瑞如此说,心猛然一抽,仿佛有一只极美的手攥住,染了凤仙花的指甲扣进了血肉里,疼得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气。然而面上还是得盈盈笑着,可是眼底里却掠过一丝哀凉:“明明不过七八年的光景,却像过了一辈子。那ว时,我第一次求你……我想保住自己的孩子,我想生下那个孩子。”
今日的陈瑞已过不惑,除却一女,再无所出。当年的她总还点着一点蓬勃的朝气,懵懵懂懂知道腹中多了一个小人时,虽然还未待见全貌,她已经觉出了一些欢欣的滋味。谨言慎行,昼夜提心,做着所有即将为人母者所应该做的一切。她时时刻刻都要告诫自己้,哪怕以前不当心,此时此刻๑必要事事需防,人人皆戒。然而,那时陈瑞出征,不能也不肯护她,她一个人在妻妾群里……
眼睛看着香墨,陈瑞面色一凝,但随即微微一晒:“你想生下那个ฐ孩子,不过是为ฦ了送给你妹妹。”
“所以你不肯保全我?所以我活该今生今世都有不了孩子……”
香墨的一侧是红烛斑斑á驳驳的光,另一侧是连天连地的雪色,两ä种截然不同的光影,将她夹在其间,她的影就愈见单薄。而香墨微微转过头,意识出现一种迷离,她的眼睛看不清楚窗外的连天飞雪,却能看到เ细密的黄沙,漠北的风总是扑天漫地,卷着天上的乌云,卷着地上的黄沙,哪怕是糊了几层的纱帘,总还是会渗进屋内,涩涩磷磷。
香墨不觉攥紧了颈上系的丝绦。
孩子掉的很简单,一点麝香,浓重的似红还紫的黏稠,混着黑色。她想,她应该知道那是什么。
她那时竟不恨不怨,只想,这世上的人和事,总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谁也不例外。她亲自为燕脂ฦ备下麝香。而今,竟也被人下了麝香,所以谁也没什么好怨恨的。
香墨凝神看去时,陈瑞坐在她的对面,十年前也是在这所贤良祠,那ว时正是红枫盛绽,她缓缓走上青石的台阶,她微笑着,迎向这个人。
而今一株的烛火照在他的面容上,削厉冷凝而波澜不起,像她初见以及十年中ณ无数个日子所见的一样。
可是,人的心毕竟会变,如今她才现,自己้是恨着的。亦或者,早ຉ就怨恨,如今方知。
陈瑞的面色不露痕迹的一僵,几不可闻的哼的一声:“我一直很奇怪,不论当初还是如今,为ฦ什么你为了你的妹妹肯做那么เ多?”
香墨抬起头来,想说什么,却不出声音。好一刻,才沙哑道:“也许你不知道,我娘亲本是书香世家,家道中ณ落才嫁了我父亲。她是在我六岁上辛苦操劳积郁成疾病死的,临ภ死前她拉着燕脂和我的手说:‘你们是我的血中ณ骨,你们是彼此的骨中血。无论失去了什么,到เ了怎样难堪的境地,都要记得,这世间你们还有彼此。’……陈瑞,你自幼父母早夭,并无兄弟姊妹,而你心中ณ功名霸业早已填满,如今已经是功成名就,不出所料的话,想必也会是流芳千古的一代名将。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总有一个人肯毫无条件的爱你,护你,没有任何条件……不为身体美色,不为高官爵位,只是因为你是你,你遇到过吗?”
再好的烛毕竟也有那么一点点烟火,伴着天青瓷香炉里的残烟,层层叠叠的的缭绕,最后和黯淡的夜色一起铺陈开来。
他们在这雾得了两端,跨不过。
香墨的眼直直看着陈瑞,突然一笑,没有妩媚嫣然,有的只是几分悲哀和怜悯。
“你没有,即便是你满心崇敬的恩师,也不是,对吗?可是我遇到了……燕脂……她为我做了那么多那么เ多,而我……而我的处境只要能再好上一点点,最起码那个ฐ孩子要是能生下来的话,我就不会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我就有了用处,那样全心全意为我的妹妹就不会被他们害死,他们最起码会顾忌着我,不会那ว么早ຉ害死我的妹妹!”
说完,香墨垂下眼,乌黑浓密长睫在脸上投下绒绒的影,可那眼泪还是流了出来,大滴大底,慢慢渗进将她紧紧包裹住的斗ç篷上,再无踪迹。
陈瑞陡的起身,削瘦似剑的身躯割裂了天端银河一般的燎雾,大步来至香墨面前。他缓缓伸出手去,揽住了她的肩,清清楚楚地问道:“你究竟来求我干什么?!”
陈瑞的手并不如何用力,可香墨觉得那手已๐经抓住了她的骨,而他的眼有着慑魂的凌厉,特有的锋利,碰在眼中ณ摄人心魄的寒意。
香墨泪已经止了,可是隔着点点的泪光,此时却只想笑,终究无法笑出。
他们本是夫妻,他们同床共枕,他们肌肤相亲,他们彼此却不知道对方แ隐秘的心事。
隔着云母屏风,隔着镂花窗,守夜人在敲着竹梆,更声漏断ษ。
“我求你,带蓝青走。”
陈瑞缓缓收手,倒似有些不可置信的笑了出来:“带他走?”
陈瑞一瞬不瞬的盯着香墨,而香墨没有直面看着他,靠着木椅的靠垫上,触时竟有微微凉意,方知背心冷汗已浸湿了衣裳๙,侧着脸重又看着窗外,手指似有似无在扶手上一敲一敲的,极轻的节奏,跟她的声音一样。
“只有你能ม把他带出东都,只要到เ了西北就是你的天下,到时你送他出陈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