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仗打下来，马桥这边伤了两个后生，还丢了一面好铜锣，全班人马黑汗水流整整饿了一天。他们无法相信那边农民兄弟的革命觉悟竟然这样低，想来想去，一口咬定是洪老板在那边搞阴谋。对洪老板的深仇大恨就是这样结下来的。
他差一点参加了我们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他兴冲冲地应邀而来，一来就修油灯，就做锣，就用歪歪斜ฒ斜ฒ的字在红纸上写什么宣传队的制度，事事都很投入。对什么人都笑一笑，因为太瘦，笑的时候下半张脸只剩下两排雪白光洁的牙齿。但他只参加了一天，就没有再来了，第二天还是去岭上打岩头。复查去喊他，甚至许给他比别ี人高两成的工分，也没法让他回转。
供销社ุ敲钟吃饭了。本义แ兴冲冲地摩拳擦掌，“好，到黄主任屋里吃团鱼去！”
本义扯上袖口再抹一把，还没有抹于净，咕哝了一句，样子有点狼狈。等他重新操起碗筷的时，现眨眼之ใ间，肉碗里已经空了。他忍不住前周围的嘴巴๒一一看去，好像要用目光一路追踪那ว些肥肉坨子去了什么地方，落入了哪些可恶的肠胃。
“还要夯一轮。”
他常常被派去干最苦最累的活儿，工分也比别人低。
或者说：“今天下雪了，你老人家多烧盆炭火呵”
我体会，公社干部ຖ是无意反对马克思的，也并不知道那ว一本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说了些什么，是否有害于他们的禁山育林或计划生育或者打平伙分狗肉。不，他们对此一无所知，也不大在乎ๆ。他们瞪大眼睛，只是对马克思著作里一切听不太懂的语言恼怒，感到他们的话份正在受到เ潜在的威แ胁和挑战。
他也学习一些同事的习惯，比方说用牙刷็，用水笔，甚至跟着耍耍篮球。第一次上场他忙得满头大汗到下场时还没有摸到球。第二次上场。对方抢了球则要攻篮，他突然大叫一声“停——”人们不知生了什么เ事，目光一齐投来。他不慌不忙走出场，揪了一把鼻涕，又回到เ场内，对球员们若无其事地挥挥手，“太急火了，太急火了，慢点来。”
晚上，我住在乡政府的客房里。有人敲我的门，打开来，黑洞洞的外面没有人影，只有一根圆木直愣愣捅进房来。我终于看清了，随后进来了盐早ຉ，比以前更加瘦了，身上每一块骨节都很尖锐，整个身子是很多锐角的奇怪组合。尤其是一轮喉骨尖尖地挺出来，似乎ๆ眼看就要把颈脖割破。他笑的时候，嘴里红多白少，一张嘴就暴露出全部肥厚的牙龈。
“我晓得她磨人。没有办法。再吵事，再磨人，也没有办法，她总是个人吧？就算是条狗，也不能随便把她杀了吧？你怎么打得下手？”
“你们信不过那个ฐ老的，未必也信不过我？要我拿刀子来剜出脔心肝肺给你们看看？好，你们不放心，就莫吃。我小哥正在涮锅重做！你们哪个不放心，去看着她做。这一次我不让那个老的拢边！…”
“你怎么晓得？”
他当然少不了对少年的训斥：“你这个畜牲寻啊！寻啊！你当少爷了不是？告诉你，要不是共产党给你祖爷平反，你还想喝汽水？还想穿凉皮鞋？还想插起自来水笔上高中？你老子劳改的时候，差ๆ点连命都送了，饿得连牛粪里的稗子都捡出来吃的……”
马文杰一夜未合眼，第二天起床，看见门口的公鸡拉长了颈根，却没有声音，不觉有点奇怪。自己无意中拍了一下桌子，现还是没有声音，就更奇怪了。他借住在一个ฐ旧ງ道观里，堂前有一口古钟。他走到钟前，试着敲了敲钟，现还是没有声音，不免有些着急。抡着钟็锤使劲地敲，一直敲到เ附近的人都跑来了，齐刷刷向他瞪大惊恐的眼睛。他这才明白，不是钟没有声音，而是自己้聋了。他放下钟็锤，没有说什么。
张家坊有一片好竹子，一九四八年碰上大旱，田里颗粒无收，倒是竹子全部开出一种白色的花，结出了籽。人们采下籽来，舂去籽壳，现竹米粗，微红，煮成饭以后清香扑鼻，味道同红粳米差不多。竹子开花以后就死掉了，附近的人们靠着这一片竹子度了荒，感其恩德，就把这片竹子叫作“义แ竹”。这个事情给马桥人印象很深，用来记录年份。一般来说，这种办法倒不会错，只是外人一般不知道这一段，查户籍的时候，征兵的时候，报考学校的时候，“张家坊竹子开花的那ว年”出生的人以及他们的父母，得花很大的功夫，比比划划，才能ม向外来人士说清楚当事人的真正年龄。
他意思很含糊。但盐商讨得这句话已经很不易，回家，竟然现叫花子已经散去，只留แ下四个自称是五袋的小丐头，围一桌酒肉海吃，也算是留แ有余地，不过分。
“我没有！”
到เ后来，人们再看见他们白日里这里站一站，那ว里瞅一瞅，也就见多不怪，不去管它。
另一位干部ຖ说，“他骗了你们多少钱，多少谷，多少妇女，欢迎你们揭，我们要同他算帐。”
牛对红色最敏感，常常表现出攻击性，没有什么奇怪。奇怪的是，从来在志煌手里伏伏贴贴的三毛，这一天疯了一般，不管主人如何叫骂，统统充耳不闻。不一会，那边传来女人薄薄的尖叫。
傍晚的时分，确切的消息从公社ุ卫生院传回马桥，那婆娘的八字还大。保住命，但三毛把她挑起来甩向空中，摔断了她右腿一根骨头，脑袋栽地时又造成了什么脑震荡。
志煌没有到卫生院去，一个ฐ人担着半截牛绳，坐在路边呆。三毛在不远处怯怯地吃着草。
他从落霞里走回村，把三毛系在村口的枫树下，从家里找来半盆黄豆塞到三毛的嘴边。三毛大概明白了什么เ，朝着他跪了下来，眼里流出了混浊的眼泪。他已经取来了粗粗的麻索。挽成圈，分别ี套住了畜ไ生的四只脚。又有一杆长长的斧头握在手里。
村里的牛群纷纷出了不安的叫声，与一浪一浪ฐ的回音融汇在一起，在山谷里激荡。夕阳突然之间黯谈下去。
他守在三毛的前面，一直等着它把黄豆吃完。几个妇人围了上来，有复查的娘，兆青的娘，仲琪婆娘。她们揪着鼻子，眼圈有些红。她们对志煌说，造孽造孽，你就恕过它这一回算了。她们又对三毛说，事到เ如今，你也怪不得别人。某年某月，你斗ç伤了张家坊的一头牛，你有不有错？某年某月，你斗死了龙家滩的一头牛，你知不知罪？有一回，你差点一脚๐踢死了万玉他的娃ใ崽，早就该杀你的。最气人的是另一回，你黄豆也吃了，鸡蛋也吃了，还是懒โ，不肯背犁套，就算背上了，四五个人打你你也不走半步，只差ๆ没拿轿子来抬你，招人赚么เ。
她们—一历数三毛的历史污点，最后说，你苦也苦到เ头了，安心地去吧，也莫怪我们马桥的人人心狠，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呵。
复查的娘还眼泪汪汪地说，早走也是走，晚走也是走，你没看见洪老板比你苦得多，死的时候犁套都没有解。
三毛还是流着眼泪。
志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终于提着斧子走近了它——
沉闷的声音。
牛的脑แ袋炸开了一条血沟，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当血雾喷得尺多高的时候，牛还是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叫喊，仍然是跪着的姿态。最后，它晃了一下，向一侧偏倒，终于沉沉地垮下去，如泥墙委地。它的脚尽力地伸了几下，整个ฐ身子直挺挺地横躺在地，比平时显得拉长了许多。平时不大容易看到的浅灰色肚皮完全暴露。血红的脑แ袋一阵阵剧烈地抽搐，黑亮亮的眼睛一直睁大着盯住人们，盯着面前一身鲜血的志煌。
复查他娘对志煌说：“遭孽呵，你喊一喊它吧。”
志煌ä喊了一声：“三毛。”
牛的目光一颤。
志煌又喊了一声：“三毛。”
宽大的牛眼皮终于落下去了，身子也慢慢停止了抽搐。
整整一个ฐ夜晚，志煌就坐在这双不再打开的眼睛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