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见了,不知何时又冒出来,手里抱着一个莱瓜,要我吃,大概是从附近哪一家的园子里偷来的。待我们吃完,他手挖一个土坑细心地把瓜皮瓜籽埋起来,“三更了,我们睡一觉吧。”

这位女子惦记着她家的私田,证明土地公有化在马桥直到七十年代初ม还只是一种体制ๆ的存在,尚未浸润成一种情感,至少还不是人们全部ຖ的情感。体制ๆ与情感当然不是一回事,与体制之下涌动着的全部事实更不是一回事。婚姻的体制ๆ下,可能有夫妻双方的同床异移情别ี恋还能不能叫“婚姻”?。皇权的体制下,可能有大权旁落后党垂帘还能ม不能ม叫“皇权”?。同样的道理,当很多马桥人憋上一泡尿也๣要拉到เ自己以前的私田里的时候,他们的公有化,他们的“公家”概念,也๣许不能不打上一些折扣。

这样说来被感知猎取的时间,反过来也会饰变我们的感知。

到เ五十年代末,荆街完全散了,成了一片荒地,连水井也๣塌了,蚊虫孑孑丛生。

他大为惊讶。

打起后来成了马文杰的“罪行”之一。他没料到有这么เ多人跟着他进了城,为ฦ了治理乱局,他曾经命令手下人弹压劫匪,其中受伤的就有本义他爹——他因为肩上的瓦太重,出城时落在最后面,被士兵追上了。

从那以后,马痞子的兵不管到哪里借路,其它杆子都不会为难。他们若是给货商保镖,完全不用武装,空手随行足矣。这叫作“仁义แ镖”。碰到了其他的杆子,抱一个拳,报上马文杰的大名,对上两句江湖暗语,就可以逢凶化吉,一路畅通。有时对方แ还会好意留饭,送上一条牛从或者两ä瓶好酒,攀个交情。

他们找地方维持会要便衣,要良民证,然后化妆去敌占区偷袭。胆子大一点的人,还咬住日本人的队伍抓“尾巴๒”。有一个连全是湘西的苗人,都会化水,也๣最勇敢,捉的俘虏最多,但不幸在华容县的一次遭遇战中竟然全连殉职。马团长手下的几个ฐ同乡๥运气似乎ๆ还好,脑袋都留下来了,只是每次捉俘虏,捉回来的不是蒙古人就是朝鲜人,不是真正的日本货,虽然可以勉强交差,但没有赏金。这几个马桥人后来回到家里之后还经常为ฦ此愤愤不平。他们说。马疤子不讲道理,蒙古拨子的块头最大,塞在麻袋里三四个人使了吃奶的劲还抬不动。吃了这么大的亏,凭什么เ人家拿赏金我们就喝凉水?

盐商没听说过这么多道理,被他横飞的唾沫刷得一退一退的,只好举手告饶:“好好好,说不过你,我还要做生意,你走吧走吧。走呵。”

我得承认,知识和理智确实不能解决人生的一切问题๤。我只是惊讶,拒绝知识和理智的力量,常常比我们估计的要强大得多。奥地利学者s弗洛伊德,早就用他的精神分析学对此作出了精密而系统的理论表述。他怀疑理智,甚至于轻信意识,更强调潜意识的作用,认为潜意识的混乱ກ、琐碎、隐秘,不是无意义แ的。恰恰相反,作为意识的源泉和动力,潜意识隐藏着更重要的真实,需要人们小心地去探察。

校长当然追不上,不一刻,雄狮这个ฐ肉球已经滚到เ对门岭上,在那里插着腰继续骂:“李孝堂你这个ฐ死猪,你的毛鸟鸟出来了—…。”

“鱼๠有什么好吃?”他轻蔑地哼了一声,“食粪之ใ类,浊!”

男人们就含糊了,说你们去查吧,肯定会查出来的。

“你们大人大量,给我留条活路!”他说着又扑通跪下去,脑แ袋往地上捣蒜似的砸。

他把帮了工的人一一求遍,最后砸得额头流血,还是没有把人们请回去。如他所说,他真地把原来准备的三桌饭菜全部ຖ撤掉了,倒进水沟里,让他姐姐重新淘米借肉做了三桌——这已๐是下午出工的时分。他的祖๢娘早已被他一绳子捆起来,远远地离开了锅灶,缚在村口的一棵大枫树下示众。我好奇地去看过一眼。那ว个ฐ老太婆只穿了一只鞋,似睡非睡,眼睛斜斜ฒ地看着右上方的某一个ฐ点,没有牙齿的嘴巴张合着,有气无力地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她已๐经湿了裤子,散出臭味。一些娃崽不无恐惧地远远看着她。

他家的地坪里重新摆上了几桌饭菜,还是空空的没有什么เ人影。我看见盐早ຉ的姐姐坐在桌边抹眼泪。

最后,我们知青忍不住嘴馋,也不大信邪。有人带头,几个ฐ男ç的去那里各自享用了几块牛肉。其中ณ一位满嘴๨流油偷偷地说,都差点不记得肉是什么模样了,管他蛊不蛊,做个饱死鬼也好。

大概ฐ就是因为这一次的赏脸。盐早ຉ后来对我们特别ี感激。我们几乎没有自己้打过柴,都是他按时挑来的。他特别能负重。在我的印象中,他肩上差不多没有空着的时候,不是有一担牛栏粪,就是有一担柴,或者整整一架拖泥带水的打谷机。他的肩冬天不能空着,夏天不能空着;晴天不能空着,雨天不能空着。他的肩上如果没有扛着什么东西,就是一种反常和别扭,是没有壳子的蜗牛,让人看不顺ิ眼。是一种残疾,让他重心不稳,一开步就会摔跟头——他没有扛东西的时候确实踉踉跄跄,经常踢得脚๐趾头血翻翻的。

假如他是担棉花,棉花多得遮住了人影。远看就像两堆雪山自动地在路上跳跃前行,十分奇异。

有一次我和他去送粮谷,回来的路上他居然在两只空筐里各放了一大块石头。他说不这样压一压,走起路来没有个势。果然,他一旦ຆ肩上的扁担压弯了,担子就与身子紧密融为ฦ一体,唰唰唰的全身肌肉都有了舞蹈的书奏,脚๐步有了弹性,一跃一跃地很快就在前面的路上消เ失,全然不似他刚才担着空筐时的模样;脸຀色灰白,脚๐步又碎又乱。

他也๣是个汉奸。我后来才知道,在马桥人的语言里,他的父亲是汉奸,他也逃不掉汉奸的身分。他自己也๣是这样看的。知青刚来的时候,见他牛栏粪挑得多,劳动干劲大,曾经理所当然地推举他当劳动模范,他一愣,急急地摇手:“醒呵,我是个ฐ汉奸,如何当得了那个ฐ!”

知青吓了一跳。

马桥人觉得,上面来的政策要求区分敌人与敌人的子弟,实在是多此一举。大概ฐ出于同样的逻辑,本义แ当了党支部书记,他的婆娘去供销社买肉,其他妇人就嫉妒地说:“她是个书๰记,人家还敢短她的秤?”本义的娃ใ崽在学校里不好好读书๰,老师居然也这样来训斥:“你是个书记,还在课堂里讲小话!屙尿!”

盐早后来成了“牛哑哑”,也就是哑巴。他以前并不哑,只是不大说话而已。作为一个汉奸,加上家里还有一个蛊婆,他脑门上生出皱纹了,还没有找到เ婆娘。据说他姐姐曾经瞒着他,给他说了一个ฐ瞎眼女子,到圆房的时候,他黑着一张脸,硬是不进房,在外面整整担了一晚的塘泥。第二天、第三天……还是如此。可怜的盲女在空空新า房里哭了三个ฐ夜晚。最后,姐姐只得把盲女送回家,还赔上一百斤谷,算是退婚。姐姐咒他心狠,他就说,他是个汉奸,莫害了人家。

他姐姐远嫁平江县,每次回娘家看看,看到เ盐早衣没有一件好的,锅里总是半锅冷浆,没有一丝热气。从队上分来几十斤包谷,还得省下来留给正在读书的小弟盐午参见词条“怪器”带到学校去搭餐,姐姐眼睛就红红的没有干过。他们穷得从来没有更多的被子,姐姐每次回娘家总是与弟弟合挤一床。有一个ฐ夜晚下着大雨,姐姐半夜醒来,现脚๐那头已经空了,盐早弓着身子坐在床头,根本没有睡,黑暗里出猫一样抽泣的声音。姐姐问他为什么เ,盐早ຉ不答话,走到灶房里去搓草绳。姐姐也抽泣了,走到เ灶房里,哆嗦的手伸出去,总算拉住了弟弟的手。说你要是忍不住,就莫把我当家里人,就当作不认得的人,好歹……也让你会一尝女人的滋味。

她的头散乱,内衣已经解开了,玉白的乳຃房朝弟弟惊愕的目光迎上去。“你就在我身上来吧,我不怪你。”

他猛地把手抽回,退了一步。

“我不怪你。”姐姐的手伸向自己的裤带,“我们反正已经不是人。”

他逃命个似地窜出门,脚๐步声在风雨里消失。

他跑到เ父母的坟前,大哭了一场。第二天早上回家,姐姐已经走了。留แ下了煮熟的一碗红薯,还有几件褂子洗好也补好了,放在床上。

她后来再没有回过娘家。

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盐早更加不愿意开口说话了,似乎已经割掉了舌头。人家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人家不叫他干了,他就去一旁蹲着,直到没有人向他出命令了,默默地回家。日久天长,他几乎ๆ真成了一个哑巴๒。一次,全公杜的分子们都被叫去修路,他也๣照ั例参加。他在工地上现自己้的耙头不见了,急得满脸通红地到处寻找。看押他们的民兵警惕地问他,窜来窜去搞什么鬼?他只是嗷嗷ç地叫。

民兵以为他支吾其词耍花招,觉得有必要查个清楚,把步枪哗啦一声对准了他的胸ถ口:“说,老实说,搞什么鬼?”

他的额๩头冒汗,脸一直红到耳根和颈่口,僵硬的面部ຖ肌肉拉歪了半边,一次次抖动如簧,每抖动一次,眼睛就随着睁大一次,嘴๨巴——那只被旁้人焦心期待着的嘴巴早已大张,空空地扩张许久ื,竟没有一个字吐出来。

“你讲呵!”旁้边有人急得也出了汗。

他气喘吁吁,再一次作出努力,五官互相狠狠地扭杀着折磨着,总算爆出了一个音:“哇——耙!”

“耙什么?”

他两ä眼直,没有说出第二个字。

“你哑巴了么เ?”民兵更加恼火。

他腮旁的肌肉一阵阵地余跳。

“他是个ฐ哑巴๒,”旁边有人为他说情,“他是金口玉牙,前๩一世都把话讲完了。”

“不说话?”民兵回头跟一瞪,“说毛主ว席万岁!”

盐早急得更加嗷嗷叫,举ะ起一个大姆指,又做振臂高呼的动作,以示万岁的意思。但民兵不放过,定要他说出来。这一天,他脸上挨了几巴๒掌,身上挨了几脚,还是没有完整地说出这句话。憋到最后,总算喊出了一个ฐ“毛”字。

民兵见他真哑,罚他多担五担土,权且算了。

盐早的哑巴身分就是从这次正式确定的。当哑巴当然没什么不好,话多伤元气,祸从口出,不说话就少了很多是非,至少本义แ不再怀疑他背地里说坏话,说反动话,就少了些戒心。队上需要一个人打农药的时候,本义甚至还想到他,说这个蛊婆养的兴许不怕毒,变了个牛哑哑也不要找人讲话,不好热闹,让他一个人去单打鼓独行船。

大滂冲的田犯性冷,以前不大生虫子的。照当地人的说法,虫子都是柴油机用出来的,机子一闹,岭上的茅草花就都变成虫子了。有虫子当然得打药,复查开始试新鲜,打了一天,回来后口吐白沫,脸຀青腿肿躺了三大,说是中了毒,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去动喷雾器。派地主富农去当这种苦差ๆ吧,又怕他们拿农药毒集体的牛或者猪,毒干部ຖ。想来想去,本义想到只有盐早还算个比较老实守法的汉奸,合适。

盐早开始的时候也๣中ณ毒,脑袋肿如一个南瓜,天气再热,也成天用一块布包着,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面不时眨一眨,像个蒙面贼。日子长了,大概是对毒性慢慢适应了,头上的布巾๢撤掉了,知青给他的口鼻罩也不戴了,甚至回家吃饭也不用先到เ水边洗一洗手。最毒的药,10่59,1้60่5๓什么的,他全然不当回事,刚ธ打过药的手,转眼就可以抹嘴巴,搔耳朵,抓着红薯往嘴里塞,捧着凉水往嘴๨里吸,让旁人大为惊奇。他有一个瓦钵子,糊满药垢,专门用来调配药水的。有一次他在田里抓了几只泥鳅,丢进钵子里,片刻之间泥鳅就在里面直挺挺地翻了白眼。他在地边烧一把火,把泥鳅烧了一条条吃下肚去,竟然一点事也没有。

村里人对此事议论纷纷,认定他已经成了一个ฐ毒人,浑身的血管里流的肯定不是人血。

人们还说,他从此睡觉再也不用放蚊帐,所有的蚊子都远远躲开他,只要被他的手指触及,便立即毙命。他朝面前飞过的蚊子吹一口气,也可让那小杂种立即晕头晕脑栽下地来。他的嘴巴比喷雾器还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