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桥的女人的无名化，实际上是男名化。这当然不是特别稀罕的一种现象。即使历经人性启蒙风潮洗礼几百年的英语，只把男人man看作人maທn，“主席9๗ister”一类显赫的词也都男性化，至今仍被女权主义แ者诟病。但英语只是表现了一些中ณ性词或共性词在男性霸权的阴影逐一陷落，还没有男性化到马桥语言的这种程度——女性词全面取消。这种语言的篡改是否影响到马桥女人们的性心理甚至性生理，是否在一定程度上变更了现实，我很难进一步深究。从表面上看，她们大多数习惯于粗门大嗓，甚至学会了打架骂娘。一旦在男人面前占了上风，就有点沾沾自喜。她们很少有干净的脸和手，很少有鲜ຒ艳的色彩，总是藏在男性化的着装里，用肥大的大统裤或者僵硬粗糙的棉袄，掩盖自己女性的线条。她们也耻于谈到月经，总是说“那ว号事”。“那ว号事”——同样没有名谓。我在水田à里劳动，极少看见女人请例假。她们可以为ฦ赶场、送猪、帮工等等事情请假，但不会把假期留给自己้的身体。我猜想她们为了确证自己้“小哥”一类的男性角色，必须消灭自己的例假。
恰恰相反，如果人们不来厚颜和狂热，倒是夫家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情，很让人家看不起。村里有一个ฐ叫兆青的，有一次给大儿子收亲，小里小气的，往喜酒里兑了水，上席的肉块也切得太小，让客人们颇为不满。大家串ธ通起来报复，整整一个婚礼ึ之夜里没人对新า娘动一个指头，见她有意蹭上来也装着没有看见，或者闪避而去。第二天新า娘大哭大闹，说没想到เ这么被人看不起，以后还让她如何做人？陪她来放锅的两个小舅子也大为光火，不管新า娘同不同意，撬出灶台上的一口新锅，背着就出门回家去。新娘本来还没打算闹到退婚的地步，看见锅没有了，也没有办法，只好哭哭泣泣跟着那ว口锅回了娘家。
菜刀已๐经架在肚子上了，幸好希大杆子赶到เ，大喝一声，骇得操刀的住了手。他不慌不忙，喝了茶，洗了手，把闲人全部喝出屋外。一个多时辰以后，屋里有啼哭声了，他又不慌不忙地出来喝茶。众人进去一看，娃崽已经接生出来，产妇居然平安。
我在美国时读到过一本反共的政治刊â物。我很奇怪，刊â物编辑的政治味觉，同样停留在马桥人“甜”的水平。比方说，他们时而谴责某共产党是假马克思主义，背叛了马克思主义แ，时而又谴责马克思主义那ว么假和背叛岂不是很好？；一方แ面揭露共党分子也有婚外恋和私生子，一方面又一关共党分子的自我禁欲太压抑人性那么婚外恋和私生子岂不是很符合人性？。他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逻辑的矛盾和混乱，只觉得凡是反共的就值得喝彩，就很好，就是甜。也就是在这本刊物上，我读到一条消息：一个刚从海ร南跑到香港的女子，姓陈，宣称自己是反共义แ士，被西方一个国家的政府热情地当作政治难民给予收留和保护。几个月后，我遇到了这个ฐ国家一个ฐ使馆官员，很为他们的政府感到委屈和气愤。在餐桌上，我告诉他，我认识这个陈小姐。她在海ร南从未参加过任何政治活动，只是组织过一个“热文学大赛”，骗取了全国文学青年近二十万元的参赛费，然后把一大堆参赛稿件丢在宾馆里，一拍屁股卷款逃港。她没有能ม够说服我当她的大赛顾ุ问，但这不要紧，在她的登在报纸上的征稿广告上，十几个她能ม够想到的世界ศ当红的作家，马尔克斯ั、昆德拉、略๓萨等等，居然都成了她的顾问——她差不多想在海南评出一次级诺贝尔文学奖。
娃ใ崽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从来没有这么可怕的声音。
也许还有另一部历史？
奇怪的是，我在罗江两岸从没有找到过名以“罗”字村镇，也很少听说有姓罗的人家——除了我所在村子里一位姓罗的老村长，出身长工，是个地地道道的外来户。我不能ม不设想，一次残酷的迫害浪ฐ潮，一次我们今天已经无法知道也无从想象的腥风血雨，使“罗”字成为ฦ了这里的禁忌，罗人不得不改变自己้的姓氏，隐没自己้的来历，或者远适它方แ，就像某些史学家描写的那样，成群结伙，餐风宿露，去了湘西、黔、桂、滇以及东南亚的崇山峻岭，再也没有归来。从那ว以后，罗江有名而无实，只剩下没有内容的名号，成了一张不再出声音的嘴，只是喷放出来无边的寂静。即便这张嘴被我们从墓穴里找出来，我们不知道它曾经说过什么เ。
没有什么人过渡。摆渡的不是以前那个老倌子了，换成一个年轻些的中ณ年人，笼着袖子在岸边蹲了一阵，就回去了。
我身后有一个人，走路没有脚步声，不知何时冒了出来。他瘦得太阳穴深陷，过早ຉ地戴起了棉帽，套上了棉袄，笼着袖子冲着我微笑，想必就是主ว人了。他的帽檐如这里的其他男ç人们一样，总是旋歪了一个ฐ很大的角度。
问起来，他点点头，说正是马鸣。
我问他刚才说什么。
他再次微笑，说这简笔字好没道理。汉字六书，形声法最为通适。繁体的时字，意符为“日”，音符为“寺”，意日而音寺，好端端的改什么？改成一个“寸”旁้，读之无所依循，视之不堪入目，完全乱了汉字的肌理，实为逆乱ກ之举。时既已乱，乱时便不远了。
文绉绉的一番话让我吓了一跳，也在我的知识范围之外。我赶忙岔开话题，问他刚才到哪里去了。
他说钓鱼。
“鱼呢？”我见他两ä手空空。
“你也钓鱼么เ？你不可不知，钓翁之ใ意不在鱼，在乎道。大鱼小鱼，有鱼无鱼，钓ี之ใ各有其道，各有其乐，是不计较结果的。只有悍夫刁妇才利欲熏心，下毒藤，放炸药，网打棒杀，实在是乌ไ烟瘴气，恶俗不可容忍，不可容忍！”他说到这里，竟激动地红了脸，咳了起来。
“你吃了饭没有？”
他捂着嘴摇了摇头。
我很怕他下一句就找我借粮，没等他咳完就抢占话头，“还是钓了鱼好。好煮鱼吃。”
“鱼有什么好吃？”他轻蔑地哼了一声，“食粪之类，浊！”
“那你……吃肉？”
“唉，猪最蠢，猪肉伤才思。牛最笨，牛肉折灵机。羊呢，最怯懦，羊肉易损胆魄。都不是什么เ好东西。”
这种说法我真是闻所未闻。
他着出我的疑惑，干干地笑了，“大地之大，还怕没什么可吃？你看看，蝴蝶有美色，蝉蛾有清声，螳螂有飞墙之ใ功，蚂蟥有分身之法，凡此百虫，采天地精华，集古今灵气，是最为难得的佳肴。佳肴。啧啧啧……”他滋味无穷地搭嘴搭舌，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去他的窝边取来一个瓦钵，向我展示ิ里面一条条黑色的东西。“你尝尝，这是我留แ着的酱腌金龙，可惜就这一点点了，味道实在是鲜。”
我一看，金龙原来就是蚯蚓，差ๆ点翻动了我的五腑六脏ู。
“你尝呵，尝呵。”他热情地咧开大嘴，里面亮出一颗金牙。一口黄酱色的溲气扑面而来。
我赶快夺路而逃。
以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他，几乎ๆ没有机会碰到เ他。他是从不出门做功夫的，他们四大金刚几十年来是从不沾锄头扁担一类俗物的。据说不论哪一级的干部去劝说，去训骂，甚至去用线索ิ捆绑，统统无济于事。如果威แ胁要送他们去坐班房，他们就表示求之不得，到了班房里还省得自己做饭吃。其实他们已经很少做饭了，对班房的向往，不过是他们图谋把懒推到一种绝对、纯粹、极致的境界。他们并不打伙，也从无饮食的定时，谁饿了，就不见了，回来时抹着嘴，可能已吃了什么野果野虫，或者已在人家的地上偷了一个萝卜或者包谷，生生地嚼下肚而已。若是烧上一把火煨熟ງ来吃，已经算是辛苦万分劳累不堪的俗举，要被其他的金刚ธ耻笑。他们一无所有，对神仙府的产权当然也是糊糊涂涂。但他们又无所不有，用马鸣的话来说，“山水无常属，闲者是主ว人”，他们整日逍遥快活，下棋、哼戏、观风景，登高远望，胸ถ纳山川，腹吞今古，有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的飘逸之姿。在地里做功夫的人当初看见他们“站山”，免不了笑。他们不以为然，反过来笑村里的人终日碌碌。吃是为了做，做是为ฦ了吃，老子为儿子做，儿子为ฦ孙子做，一辈子苦若牛马，岂不可怜。纵然积得万贯家财，但一个人也身穿不过五尺，口入不过三餐，怎比得上他们邀日月为友，居天地为宅，尽赏美景畅ม享良辰大福大贵！
到后来，人们再看见他们白日里这里站一站，那里瞅一瞅，也就见多不怪，不去管它。
四大金刚中的尹道师，有时候还去远乡做点道场。胡二则去过县城讨饭，一去就个多月不回村。县里了话来，说马桥的人进城讨饭影响太坏，村里应该严加管束，实在有困难的就应该扶助救济，搞社会主ว义แ不能饿死人。老村长罗伯无法，只好叫会计马复查从仓里出了一箩谷，给神仙府送去。
马鸣是很硬气的人，瞪大眼睛说：“非也，人民群众血汗，你们拿来送人情，岂有此理！”
他反倒有了道理。
复查只好把一箩谷又扛了回来。
马鸣不吃嗟来之食，甚至不用他人的水。他没有为ฦ村里的井打过石头，挑过泥巴，就决不去井边汲水。他总是提着他的木桶，去两三里路以下的溪边去，常常累็得额上青筋突暴，大口喘气，一桶水压得全身几根骨头胡乱扭成一把，走几步就要歇三步，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地哎哎哟哟。有人见此情形有点同情，说全村人的井，就少了你的一口水？他咬紧牙恨恨地说：“多劳多得，少劳少得。”或者标榜ึ他的讲究。“溪里的水甜。”有人敬过他一碗姜盐芝麻茶，定局要他喝下去。他喝后还没走出十步，就哇哇哇地呕吐起来，吐得悬涎悠悠两眼翻白。他说不是他不领ๆ情，实在是他的肠胃沾不得这等俗食了，这井里的水一股鸭屎味，如何入得了口？当然，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受过他人之惠，比方他身上那ว件无论冬夏都裹着的棉袄，就是村里给他的救济。他开始坚辞不受，直到老村长改了口，说这不是救济，算是请他给村里帮个忙，不要再穿得破破烂烂到外面去坏了马桥的脸面，他这才成人之ใ美，助人为乐่，勉勉强强把新袄子收了下来。而且以后每提起这件事，就像吃了天大的亏，说不看他老村长上了年纪，他是断断ษ不给这个ฐ面子的——这袄子烧骨头，无病也会穿出病来。
他确实不怕冷，时常在外面露宿，走到什么เ地方不想走了，一个哈欠，和衣倒下盘成一个饼，有时盘在檐下，在时盘在井边，也没见他盘出什么病来。用他的话来说，睡在屋外上可以通天气，下可以接地气，子时纳阴中之ใ阳，午时采阳中之阴，是最补身子的。他又说人生就是一，人生最要紧的就是。睡在蚁穴边可做帝王，睡在花丛里可做风流，睡在流沙前可做黄金，睡在坟墓上可做鬼神。他一辈子什么都可少得，就是少不得。他一辈子什么เ都可以不讲究，就是睡的地方不可不讲究。他最可怜世人只活了个醒，没有活个觉，觉醒觉醒么，觉还在前。不会做的人等于只活了一半，实在是冤天枉地。
他的这些话，都被人们当作疯话，当作笑话。这使他与村人的敌意日益加深，在公众面前更多地出现沉默和怒目。
确切地说，他是一个与公众没有关系的人，与马桥的法律、道德以及各种政治变化都没有任何关系人。土改、清匪反霸、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社ุ教四清、文化大革命，这一切都对他无效，都不是他的历史，都只是他远远观赏的某种把戏，不能影响他丝毫。办食堂的那一年，有一个ฐ外来的干部居然不谙事，把他一绳子捆到เ工ื地去劳改，结果无论如何棒打鞭抽，他还是翻着白眼，宁死不劳，宁死不立——硬是赖在泥浆里打滚不站起来。而且既然来了就不那么เ容易回去，他口口声声要死在那个干部面前，干部ຖ不论走到哪里他就爬到เ哪里，最后还是被别ี人七手八脚抬回神仙府去。他不打算做人，就比任何权威แ更强大。他轻易挫败了社会对他的最后一次侵扰，从此更加成为了马桥的一个ฐ无，一块空白，一片飘飘忽忽的影子。以至后来的成分复查、口粮分配、生育计划ฐ乃至人口统计——我协助村里做过这样一些工作——谁也没有想起还有一个马鸣，不觉得应该考虑到เ他。
全国的人口统计里，肯定不包括他。
全世界的人口统计里，肯定不包括他。
显然，他已经不成其为ฦ人。
如果他不是人，那么他是什么เ呢？社ุ会是人的组合。他拒绝了社会，也就被社会取消เ了人的资格——他终于做到เ了这一点，因为ฦ在我的猜想中，他从来就想成仙。
我略๓感惊讶的是，在马桥以及附近一带，像马鸣这样自不少。在马桥就有过四大金刚，据说远近的大多数村寨依旧有这样的杆子，只是不大为ฦ外人所知。如果不是外人偶然地现，好奇地打听，人们是不会谈到这些活物，也差不多忘了这么เ回事。他们是这个ฐ世界里已๐经坍缩和消失了的另外一个世界ศ。
复查说过，他们根本不醒参见词条“醒”，父母大多数也并不贫寒，而且聪明得不和气。他们小的时候不过是调皮一点，不好生读书，算是最初ม的迹象。比如马鸣，他从不做作业，做对联倒是出口成章，其中ณ有一付是“看国旗五心不定，扭秧歌进退两ä难”。反动虽反动，对仗倒是天衣无缝。是不是？批斗他的时候，谁都赞叹这个娃崽的文才了得。这样的人一旦ຆ失其怙恃就烂起来了，就科学参见词条“科学”起来了，不晓得是中ณ了什么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