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起“办食堂”，那ว时吃不饱饭，一个个饿得眼珠绿，还要踏着冰雪去修水库，连妇女也被迫光着上身，奶子吊吊地担土，配合着红旗、锣鼓、标语牌以示ิ不畏ั严寒的革命干劲。继三爹我没有见过的人一口气没接上，就栽倒工地上死了。更多的青壮年则不堪其苦，逃窜江西，一去就是多年。
据《平绥厅志》记载：马桥弓在清朝乾隆初ม期曾经昌盛一时，当时号称马桥府，人口达千余之众，有城墙环合，碉堡四立，防卫十分坚固，流匪从来无法攻破。乾隆五十八年，马桥府有名叫马三宝者，在一亲戚家吃酒席时突然癫，称自己是老娘与一条神犬配的种，真命天子转世，实为莲花大祖，要建立莲花国。当下有他的三个ฐ本家马由礼、马老岩、马老瓜也一齐起癫来，披头散，呼大喊地，拥立马三宝为ฦ王，传旨册封马三保其妻吴氏为后，册封马三保的一个侄女和另一位李姓女子为妃。他们四处传贴，兴兵造反，竟纠合远近十八弓的刁民，抢夺客商的财货，袭击官府的粮船，杀人不计其数。五十九年正月十八，镇竿总兵明安吐蒙古人，副将伊萨纳旗人，率兵八百分两路前往弹压。左路攻青鱼塘，正面扑寨，枪炮并施ๅ，抛火弹烧贼寨，逼贼扑河死者无数。右路抄贼后，于横子铺伐木架桥，缘木过河，夜袭匪巢ิ马桥府。黎明时有贼两百余破寨而出，往东逃窜，刚好遇左路官兵赶到，拥围毙杀无一漏网，伪相伪臣马由礼ึ等六人旋๙即渠示众。马桥周围所有附逆助贼的匪寨，一律焚毁。唯助官军平乱有功的部分百姓，由官军分红旗，旗上写“良民”二字，插于门户，可免官军侵扰。
很难想象当年扶老携幼的长途迁涉แ。从史料é上看，罗人到达这里以后重建了“罗城”，但今天已经了无痕迹。我怀疑ທ罗江边上的长乐่镇，就是当年的罗城。乐与罗大体谐音，可算一个线索。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也是我进山挑竹木之类的必经之地。它有贯串全镇的麻石街，有流淌于麻石上的甜酒香和木屐声，通向热闹而且湿漉漉的码头，也有一些似乎ๆ永远不会探出人面来的紧闭门窗。当地人说，码头下有铁柱，水退时才可以看见，上面还有很多模糊的古文。我当时没有考古的兴致，从没有去看过。每次都是累得两眼黑，喝下一碗甜酒之后，倒在街边和衣而睡，准备继续赶路。好几次我都是被深冬的寒风冻醒的，一睁眼，只有头上摇晃欲落的疏星。
一支沉沉的枪，是不可能被水冲走的。沉在水底，也不可能ม什么人把它捡走。奇怪的是，它到哪里去了呢？
一个“甜”字，暴露了马桥人饮食方แ面的盲感，标定了他们在这个方แ面的知识边界ศ。只要细心体察一下，每个ฐ人其实都有各种各样的盲感区位。人们的意识覆盖面并非彼此吻合。人们微弱的意识之灯，也远远没有照ั亮世界ศ的一切。直到今天为止，对于绝大多数的中ณ国人来说，辨别西欧人、北欧人以及东欧人的人种和脸型，辨别ี英国人、法国人、西班牙人、挪威人、法兰人等民族的文化差异，还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关于欧洲各个ฐ民族的命名，只是一些来自教科书的空洞符号，很多中ณ国还不能ม将其与相应的脸型、服装、语言、风俗特征随时联系起来。这在欧洲人看来有点不可思议，就像中国人觉得欧洲人分不清上海人、广东人以及东北人一样不可思议。因此，中国人更爱用“西方人”甚至“老外”的笼统概念，就像马桥爱用甜字。在一个拒绝认同德国的英国人或者拒绝认同美国的法国人看来，这种传统当然十分可笑。同样，直到今天为止，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乃ี至相当多数的经济学者来说，美国的资本主义，西欧的资本主义，瑞典等几个ฐ北欧国家的资本主ว义，日本的资本主义，似乎ๆ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差别。十八世纪的资本主ว义แ，十九世纪的资本主义แ，本世纪战前的资本主ว义，本世纪六十年代的资本主义以及本世纪九十年代的资本主义，还是没是没有什么重要的区别。在很多中国人那ว里，一个“资本主ว义แ”概念就足够用了，就足够支撑自己的爱意或者敌意了。
我在美国时读到过一本反共的政治刊物。我很奇怪，刊â物编辑的政治味觉，同样停留在马桥人“甜”的水平。比方说，他们时而谴责某共产党是假马克思主义，背叛了马克思主义，时而又谴责马克思主义那ว么假和背叛岂不是很好？；一方แ面揭露共党分子也有婚外恋和私生子，一方แ面又一关共党分子的自我禁欲太压抑人性那ว么เ婚外恋和私生子岂不是很符合人性？。他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逻辑的矛盾和混乱ກ，只觉得凡是反共的就值得喝彩，就很好，就是甜。也就是在这本刊物上，我读到一条消息：一个刚ธ从海ร南跑到香港的女子，姓陈，宣称自己是反共义แ士，被西方一个国家的政府热情地当作政治难民给予收留和保护。几个月后，我遇到了这个ฐ国家一个ฐ使馆官员，很为他们的政府感到เ委屈和气愤。在餐桌上，我告诉他，我认识这个ฐ陈小姐。她在海ร南从未参加过任何政治活动，只是组织过一个“热文学大赛”，骗取了全国文学青年近二十万元的参赛费，然后把一大堆参赛稿件丢在宾馆里，一拍屁股卷款逃港。她没有能够说服我当她的大赛顾问，但这不要紧ู，在她的登在报纸上的征稿广告上，十几个ฐ她能ม够想到的世界ศ当红的作家，马尔克斯、昆德拉、略萨等等，居然都成了她的顾ุ问——她差ๆ不多想在海南评出一次级诺贝尔文学奖。
我的这一番介绍似乎ๆ让使馆官员感到困惑，他皱着眉头说，她也许骗了钱，也许骗得很笨，但这是不是可以看作是一种特殊的政治反抗方式？
他费力地打着手势。
我没法把谈话继续下去。我并不想改变餐桌对面这位外交官的政治立场。任何一种严肃而恪守和平原则的政治立场，你可以拥护，可以反对，但不能没有尊重。我只不过是感到一种困难。就像我没法让当年的马桥人从语言上区别ี各种各样的“糖”，现在，我也没法让外交官区别中国各种各样的“反抗”。在他眼中陌生而模糊的这个国家，骗钱也是一块可口的“糖”。则此而已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