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要记一记，”我在屋子里找到เ几张白纸，又向金卓如借了一支圆珠笔，准备记录。
“这些姑娘多半是受尽丈夫或老板的虐待才逃到巴๒黎的，为了躲避家人寻找，不得不改名换姓，每个ฐ人都有一段悲惨的身世。而在巴黎与画ฑ家交往之后，她们身上也有了优雅的文化气质，好多还成了文化人。那里的模特市场有点像古希腊的奴隶市场，女模特们赤身裸体地站在一个黑屋子里，让画家们随意观看，品头论足，讲好价钱，模特就跟着画家走。也有的模特到เ画家的工作室来，自己脱掉衣服，画家满意就留下，不满意的就打走。这在中国真是不敢想象的事，即使到เ今天也无法想象。对人体艺术来说，东方和西方真是两个ฐ世界。
那位大款供养的女孩，也是某省美院毕业的同行，在北京的一家出版公司当美编，遇到我后主动给了我名片，我一个电å话过去她就把我约到了冰点，当天晚上我就去了她家并与之探讨了艺术沟通了情感，当然，也交流了体液。随后的两个ฐ多月我们有过多次交往和苟合，然后她突然中断了联系，不接我电话，我也懒得去找她。一年后她从巴黎寄来在艾菲尔铁塔下留แ影的照片和信件，我才得知她已经移民法国。当时很庆幸居然提前干了一个老外，虽然是外籍华人。我也懒得给她回信，但从此却在冰点扎下了根，每天晚上都来。
“这两幅画都是您画的吗？”
“不，一真一伪。你看哪幅是伪作？”
我比较了半天，最后只得摇摇头：“实在是看不出来。”
“这幅画还是一个月前，小葭带到เ拍卖会上去的，最后也没拍掉，流拍了。想不到一个月后，小葭就把这样精致的伪作交给我，说有人送来要求鉴定，而真迹呢，也还在她的手上。她告诉人家是伪作，把真迹拿给人家看，人家还死活不相信，一定要让我看看，才肯罢休。”
“本主ว都说是假的，并且真迹都给他看了，他还有什么เ不相信的？”
“是啊，可这幅伪作，人家是花了十万块钱买的，据说买之前还找权威的专家做过鉴定，怎肯善罢甘休？跟你说句实话，这幅伪画ฑ的作者，我真想见见，跟他交个ฐ朋友。”
“交朋友？”
“是啊。他能ม把我的画ฑ模仿到足以乱ກ真的程度，为ฦ什么不自己画呢？而且只是在拍卖会上看了两ä眼，顶多能ม搞到两张照片吧，怎么就能模仿到เ这样像的程度呢，即使是做水印也做不出来啊，真是太神奇了？”
“神奇？”
“是啊，我真是佩服他，他可能ม是我这辈子最后一个朋友了。”
“朋友？”
“是啊，我的朋友们，几乎都死掉了。刚回北京那几年，还有许多老朋友到这个小院子里，来看我。每到夏天，我就让小葭在院子里摆上桌子，请几个好朋友来聚聚，聊聊画，聊聊艺术。可他们一个一个，都走了。从来不吸烟的，居然得了肺癌，天天锻炼的人，居然长了脑แ瘤，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就我这么个坐过大狱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居然活到现在。也许是上帝ຓ可怜我以前的遭遇吧，他耽误了我太多的时间，所以让我多活几年，让我用这只残废的手，多画几幅画。”
金卓如伸出他的右手，让我看虎口上的那ว个肉瘤。肉瘤并不大，圈圈老皮包裹着冒出头的肉芽，像一只眼睛在注视着我。我看着那ว只手，手指上的肉都已被岁月吸干，手背的皮也已经干裂，岁月已经在上面刻๑下了深深的纹路。恍惚之ใ间我觉得，这已经是一只死人的手，但它依然可以握住画ฑ笔，画出一幅幅精美绝伦的人体画来。
最近二十年，他除了去美院上课，几乎从不离开这个小小的四合院，谢绝了一切人际交往，就关在这几间屋子里作画ฑ。他的名望一天比一天响，而他也一天比一天远离人群，远离社ุ会，离群索ิ居，与世隔绝。这几间屋子，就像一个大坟墓，而他则是一个活死人。能够走进他这座坟墓的，只有女儿女婿。而我和梁莹如今也闯了进来，给他这个死人又带来了生机。他还要用这双垂死的手，从梁莹身上淘出一幅一幅的好画ฑ来。
“你很想跟这个伪造您的画的人见面吗？”我不知该说什么，问了这么เ一句。
“是啊。他是怎样一个人呢？从未见过他，但他好像就生活在我的身边，就在这间屋子里，我无时无刻不感觉到他的存在。”
“莫非他是个鬼，是个幽灵？”
“起码他模仿的这幅画，是充满了鬼气。就说这枚印章吧，是30年代初ม琉璃厂一位著名的篆刻๑家刻的，这位篆刻家如今鲜为人知，当年却的大名头，曾给退了位的宣统皇帝刻过八方印。他早已死了几十年，如今的人就算照着刻，也刻不出这样的水平呀，可这幅伪作里的印章，与真迹一模一样，简直就是同一个ฐ印钤盖出来的。即使用铜版纸造假，也不可能ม没有一点破绽，它却真是天衣无缝。你说，这怎么可能呢？真是出鬼了！我真想问问他。已经在心里问过这个鬼朋友十几年了，真想听到他的回答。”
“假的就是假的，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
“什么是真相？我不相信有什么เ真相，即使有，只怕我也看不到了，咯咯！”
金卓如的笑声还是那样苍老，那ว样灿烂，却把我的心揉捏了一下。我紧ู紧握住梁莹的手，把她握疼了，她推了我一下。我醒悟过来，起身说：“好了，我该告辞了，不打扰您了。”
“就走吗？要不你再多坐一会儿，找找感觉，等完事了跟小梁一起走吧？”
“不了，我先走吧。”如果继续看金卓如摆弄梁莹，我不知道能否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还是一走了之ใ，眼不见为ฦ净吧。我又问梁莹：“你知道朱晨光搬出去了吗？”
梁莹点点头。
“你回去吗？”
梁莹又点点头。
088
我告辞出来，走出院子，走出胡同，来到大街上。梁莹的身体似乎ๆ还贴在我身上，那温暖馨香的气味，让我摆脱不掉。我突然觉得自己真是离不开她，如果她真的再也不回我的地下室，如果再也感受不到เ她的身体和气息，我会痛苦到什么เ程度呢？真是应该好好珍惜她，永远把她留在身边，让那喷香温暖的身体永远陪伴着我，每当我从睡梦中醒来，伸手就可以触摸得到。
是不是该同她结婚呢？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了，但我还从未想过要结婚。以前的恋人和情人，都没有让我产生过结婚的想法，甚至连恋爱的目的就是结婚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常理，也已经遗忘很久了。艺术家其实是不适合婚姻和家庭的，金卓如一生的恋爱和婚姻，也证明了这一点。到了晚年，他仍然过着孤独的生活，只有孤独的生活才适合他，才能让他获得内心的安宁与平静。但我居然想到เ了结婚，是因为放弃了自己的艺术理想吗？
看了金卓如为梁莹画ฑ的那么多素描，我应该更清醒：我的艺术细胞实在是太少了，就算毕生努力，也很难创作出真正能流传后世的艺术品。为什么十年二十年之前，我不能ม醒悟到เ这一点呢？如今似乎有点晚了，因为除了会画ฑ一两笔画，我实在是不学无术，一无所长。真的放弃了画画ฑ，做一个ฐ普通人，与梁莹结婚生子，我又拿什么去养活老婆孩子呢？即使做一个ฐ普通人，也并不容易呀。
就这样回到家，再次看到เ为写传记准备的那堆采访本，不由á得怒火中烧，一把全拂到เ地上。我又翻检出为ฦ梁莹画的那ว些素า描，同金卓如的那些素描相比，幅幅都粗枝大叶，破烂不堪，简直惨不忍睹啊！就这样的水平，当初是怎么好意思画出来的？我抓起几幅来撕得粉碎，然后“天女散花”，让纸屑在空中飞舞，一片一片飘落到地上。一张张地撕，一张张地撒，顷刻๑间地板上仿佛下过一场雪。全部撕完的时候，感觉手掌有些酸麻，疲惫地躺倒在床上。总算是解气了，可又有些心酸，这次知道了不是胃酸是心酸，因为我的眼角有泪水溢出，滑落到เ床单上。
歇了一会儿，我又起身，拿起一把裁é纸刀，走到那些木板油画前，一张张地划ฐ。刀锋到处，油画出现一道伤痕，乱ກ划一气之ใ后，颜料成了一堆垃圾。即使不划这么多刀，它们和垃圾又有什么分别呢？但我的心在疼，因为我在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这一幅一幅都是心血的结晶啊。虽然终于醒悟，这些心血是没有价值的，但心血毕竟是心血，从自己的心中流出来的，心就会疼，从自己血管里流出来的，血管就有反应。
划过几张之后，真累็了，又想起当初看到金卓如毁画的情景。它毁掉的那些画ฑ，哪怕我能ม画出一幅来，摆在这间地下室里，也是我继续画下去的理由á呀！人跟人就是不一样，有的人天生是人中ณ之龙，有的人注定庸庸碌碌，而且平庸之辈无论在哪个行业里，都永远是绝大多数。多少人都想攀登到เ顶峰上去，但占据顶峰的永远只会是少数几个ฐ人，大多数人都要死在跋涉แ的途中，因为生命并不是无限延长的。生命是那么脆弱，它随时都可能ม结束。
我打开冰箱，拿出几瓶啤酒，一瓶一瓶地灌下去。醉意袭来，眼前又出现了刚ธ才在金卓如的画室里看到的梁莹，她是那ว么美丽，在摆着各种各样的姿势，像芭蕾舞演员一样垫着脚尖，在旋๙转……她是我的，起码她现在还是我的，这个ฐ傻乎ๆ乎的小妞，你还会让我玩多久ื？
08๖9
梁莹回来的时候，我的醉意也消退了，当她气呼呼地拍醒我的时候，我决定赖在床上装ณ醉，以逃过她的一番๘唠叨。她扳我的身体，让我坐起来，指着满地的纸屑和划掉的油画，问我是怎么เ回事。我对她说，那是我的画，我想撕就撕，想划就划，你管得着吗？她居然打了我一耳光，骂道：“还让我回来？回来看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我故意醉醺醺地嘟็囔：“我怎么เ没出息了？你不想回来就别ี回来，你走啊！”
“看人家画得好你就受不了是不是？人家是世界有名的大画家，你是什么เ东西？你干吗非得跟他比呀？自己跟自己找别ี扭是不是？”
“我本来就不是东西，你今天才知道啊？当初跑到这儿跟我睡觉的时候，是不是还觉得我是个东西？现在看清楚了，想明白了，你可以走了吧？去跟是东西的人睡去！”
“你他妈还是人吗？没回来的时候你要我回来，回来了你又赶我走，招之ใ即来，挥之即去，你拿我当什么เ东西呀？”
“咱俩都不是东西，所以才能ม睡在一起呀。来，陪我睡觉。”我嬉皮笑脸地伸手去拉她。
她本想再扇我一耳光，手举起来僵在半空中，又放下了。她去厨房拿扫帚ຐ，扫起了地下的纸屑。扫着扫着，看到了一张撕得不太碎的，蹲下去捡起来，看了看，抹了抹眼角。我一直乜斜着眼睛偷偷观察她，觉得她是哭了。
“你到底是恨这些画，还是恨我？”她问道。
“我是恨自己้。”我终于坐直了身子，不想再装ณ下去了。
“你这是何苦呢？辛辛苦苦画了多少天呀，就这么全撕了。”
“你还心疼啊？有什么เ好心疼的？有了金老爷子给你画的那些画，我的这些还有什么价值，还有什么可惜的？”
“你跟他是一回事吗？你是我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我是你什么人，你说我是你什么เ人？”
“废话。”她只说了两个字，又继续扫地了。
“你说，我是你什么人？”我继续追问。
“你说，我是你什么人？”她反问我。
“你，只是他的模特吗？”
“你什么เ意思？”空气骤然凝固了。
“你，让我摸过，也让他摸过，我摸和他摸的感觉，有什么不同？”
“林临溪，你到底喝醉了没有？”
“醉了一会儿，现在完全清醒了，现在在严肃地向你提问题。”
“林临ภ溪，当初ม可是你逼着我去给他当模特的，现在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你他妈算个ฐ男人吗？”她一把扔掉扫帚，走到门口，想开门出去，但又站住了，似乎还想听我说句话。
“别走，我瞎说的。”我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说。
她回来了，坐到了床边，看着一地的纸屑，呆。
“莹莹，这两天过得好吗？”我温柔地问她。
“刚才在路上的时候，我还想着一回到家，就可以躺倒在床上好好睡一觉了，没想到推开门看见的是这一幕。那个模特宿舍吵死了，我这两天就没怎么睡踏实。你还拿这些醉话来刺๐激我，你怎么就一点不知道体贴人呢？”她几乎ๆ要哭了。
“怪我，酒喝多了。”
“你到เ底醉没醉？”
“醉了，真醉了。”我把她拉倒在床上，搂住了她。
她的身体一下子软了，靠在我怀里，睡去了。这么相拥着睡了半个多小时，她才起来继续打扫。等收拾得像个样子了，才洗漱睡觉。那ว个ฐ晚上两人都觉得很累็，不仅是身体的疲劳，更是心灵的疲惫。我始终记着两人都问过对方“我是你什么人”，两ä人又都没回答，我们似乎ๆ都感觉到เ了关系的危机，但又都不愿捅破那ว层窗户纸。
我们之间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呢？只是因为我上午看到เ了她和老爷子的那一幕，因为我的醋意，显然不是。我觉得是她的地位的改变，她已经不是酒吧的服务员，而是一天能挣到八百块钱的人体模特了，而我呢，同以前一样，还是个蹩脚三流穷画ฑ家。但她当模特毕竟还只是暂时的，只有金卓如一个人看上了她。离开金卓如，她甚至比我还惨。那是为ฦ什么呢？我们的问题出在哪里？是埋藏在我心底的那“二十万”的阴影？我又觉得不是。
感情，尤其是爱情这种东西，是最说不清缘由的。它来无影，去无踪，即使是当事人也无法理解，无从判ศ断。它无法寻觅，只能不期而遇，又无法把握，往往无果而终。我听到了她低沉而均匀的呼吸，再次轻轻抚摩她的身体，又想起了白天曾经想过的结婚的话题。如果我现在把她叫醒，向她求婚，她会怎么反应呢？但我不敢那ว样做，因为我害怕一个男ç人的责任。活了三十几年，我最害怕的东西就是责任了。
我还想问问她，当我走进金卓如的画室时，她为ฦ什么要异乎ๆ寻常地拥抱我？是两天没见所以情不自禁吗？还是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所以要补偿我，并且故意做给金卓如看？如果是后者，那说明我们的关系真的有问题了。但我又不相信是前者。
090่
接下来的一周，我完全闷在家里，说是构思传记的提纲，实际上根本没有一点心思。我再也无心作画ฑ，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看电å视，看报纸，看书，看那ว几个ฐ破采访本，再就是做饭吃饭，喝水喝酒，拉屎拉尿，放屁叹气，还有睡觉。梁莹还是每天都去金卓如家，早出晚归，一天不落。她一回到家，就会数落我把地下室弄得乱七八糟，整天在家也不收拾收拾。江葭每十天和她结一次帐，给她几千块钱，梁莹办了好几个信用卡，居然开始给我钱了，三百五百的，让我去市大采购。
我感觉自己的地位在迅下降，像个居家男ç人，像个ฐ家庭妇男，甚至像个她养活着的吃软饭的面。如果真能这样过下去，也许还算好，问题是金卓如会无限期地让她做下去吗？江葭是否能以这样高昂的价格一直供着她呢？随着梁莹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多，我越来越捉摸不透江葭这个古灵精怪的女人了。金卓如如果对梁莹的瘾越来越大，江葭的钞票就会像流水一样“哗哗”地往梁莹手里流，也许在我还没动笔写书的时候，梁莹就先拿到二十万了。江葭的钱到底多到了什么程度，几十万对她来说真的可以不在乎？即使她再有钱，她也不会这样花钱如流水吧？我当初在冰点酒吧为她画像的时候，她可是连几十块钱都不愿掏呢。
说曹操曹操到，一想到她，她的电话就来了。江葭问我书写得到底怎么เ样了，我说，还没动笔呢。江葭问：“你到底怎么回事啊？还没找到เ感觉？要不要我再跟你谈谈。”我说“好吧”，她就叫我到广外的那套房子来找她。
我到她家门口按门铃，按了半天也没有人来开。掏出手机给她打电话，门却开了，站在门口的是朱晨光。我吃了一惊，他比我更惊骇，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衣衫不整，没有系皮带，上衣扣子也扣错了。光看这副样子我就猜到生了什么เ，走进屋子一看，江葭坐在客厅里，穿的是宽大的棉质睡衣。她朝我笑了笑，朱晨光站到了我身后。
“你有点奇怪吧？他现在已经是我的司机了。”她端着一只咖啡杯，手拿银匙在杯子里搅动着，得意洋洋。我回头看了一眼朱晨光，他低着头，满面通红，似乎要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闷地坐到เ了对面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