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主任一下子变得落魄起来。
蒋小雯一把推开：“死样的，没正经！”
蒋小雯在早晨出门的时候，站在衣柜跟前选了半天，左挑右选，选不出一件合适的衣服来。这才想到年前只为自己添置一件羽绒大衣实在是有些失策了，光想着回李国栋家过年，山里冷，要任务是防寒，没想到回来到单位上班，那ว样的羽绒大衣已经有些过时节了。大家都穿得单薄精干，自己穿那ว样一件笨重的衣服是不是有些可笑？
蒋小雯正在督促儿子好好吃饭，对李国栋的电å话本来是不怎么เ在意的，但李国栋说了一句小王之后，随即起身到厨房里去接听，就让她有点疑ທ惑了。
蒋小雯的母亲整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去婆婆家是吃不到什么的，山里人的日子终究是要俭朴一些。
当柳婷和主力手牵手出现在蒋小雯面前的时候，像一只老鹰攥着一只小鸡，蒋小雯便忍不住去想柳婷的审美取向可真是一种跨越式展，太刺๐激人眼球了。不久，主力跨过毕业那道坎儿，再也没有跨回来过。而柳婷也已๐投入到新一轮的恋情中了。
其实追随在蒋小雯身后的男士并不见得就比柳婷身后的少。所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蒋小雯那样的文静、贤淑的传统女子，也还是很能ม吸引一些传统男士的目光的，譬如李国栋那样的。只是蒋小雯不敢轻易地去接受罢了。这大概归因于父母多年对她的严å格教育。
“没事。”蒋小雯不知该怎么解释，那岂是一两句话能够解释清楚的事情？
李国栋跟了出来。
“干吗？自己้不睡，还把别人也弄醒？”李国栋总喜欢在蒋小雯跟前用“别人”这个ฐ词来指代自己。
也像所有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一样，蒋小雯在心底编织着一个虚幻的七彩的爱情美梦，描摹着一个极度完美却又极度模糊的白马王子的形象，在意念里静静地期待着一份极度浪漫、极度曼妙却又极度遥远、极度缥缈的爱情故事的生，是迟迟不愿同现实中具体的人和具体的事联系在一起的。
终于有一年，李国栋他爹叼着烟袋锅子在村子里转悠的时候，听村民们津津乐道、啧啧赞叹。说东头老周家在新า疆当兵的老二提了干还娶了部队长的女儿，忒有能耐！忒有出息！忒有本事！忒给他爹长脸！忒给咱山里人争气！李国栋他爹听着，耳根子就难受起来，这么说他在村子里至高无上的地位就要受到东头老周头的威แ胁了，这还了得？铁青着脸回到家中，一屁股坐在灶头，一面将烟锅里的烟渣狠狠地磕在炉火里，一面向坐在对面的“不争气的混小子”下了最后的死命令：明年过年，不带媳妇，不许回家。
没有脱外套，是因为蒋小雯注意到那些将要与她的躯体密切接触的床上用品，枕巾、床单、被子之ใ类泛着明显的污渍，看起来很久没有洗过或者说洗过但绝对没有洗干净的样子。她的心底有些嫌恶，但又不好意思开口向李国栋说明。不好意思开口说明，是因为她与李国栋的关系还停留在“不好意思期”。
蒋小雯安静地躺着，虽然头皮麻，脑袋胀，但她依然安静地躺着。
“为啥？这刚过完年的，喜庆着呢，没啥不愉快的茬子啊？”
“呵，你喜庆，人家熊主任可不喜庆。你有老有少的，热热闹闹，人家熊主ว任就孤孤单单一个ฐ人。刚才没见熊主任那ว脸吗？阴着呢！这都憋了一个年了，还不泄泄？”
“老跟咱们泄也不管用啊！”
“是啊，可不跟咱们泄，人家跟谁泄去？要不，你给熊主ว任介绍个老伴，让她转移一下注意力，咱们的日子也好过点？”
“你鬼点子多，还是你给介绍吧，我可没那ว个本事。”
“我是想给介绍呢，可咱熊主任好歹也是秘书长身边的人，我手头那ว个级别的老干部还真没有。呵呵。”
正说着，刚才为熊主任打扫卫生的年轻小伙子进来通知大家开会。会议的地点在综合部的大办公室。蒋小雯和小白起身走出自己้的办公室后，又返回来取笔记本和笔。
熊主任开会有个特点，她喜欢手下的人在听她讲话的时候做做笔记。即使实在没什么可记的，也得拿着笔记本和笔，做出要记的样子。
熊主ว任说了，好记性不如一个烂笔头。她讲的话，你现在记着，不一定明天还记着；明天记着，不一定后天还记着；后天记着，不一定大后天还记着等等。总之，你总有一天会不记着。但是，如果写在本子上呢，那么你无论什么เ时候翻开它，就会看到เ那些话，看到เ那些话，也就等于你记着了。
熊主任还说，不是说她讲的话就一定要强迫大家记下来不可，也不是说她非要强迫大家做笔记不可，这关键是涉แ及到เ一个工作态度和工ื作习惯的问题。我们大家都是做文字工作的（熊主任说到เ文字工作的时候，总自豪地一挥手，似乎只有做文字工作的人，才能被称为ฦ文化人；而只有文化人，才是真正高尚和尊贵的人），什么东西对我们最重要？那就是一个ฐ良好的工ื作态度和工ื作习惯。什么是良好的工作态度和工ื作习惯？那ว就是严谨、认真，不能ม有一丝一毫的马虎。譬如说（熊主任再一挥手），我们开会，就要有一个开会的样子。不能说你两只肩膀抗一个脑袋，左耳朵听听，右耳朵冒冒，完了什么事都没有，那是一种极不负责任的态度和习惯。这种态度和习惯很不好，严重地影响着我们工作的进一步开展，我们要坚决地改掉（熊主任最后一挥手，这最后一挥手的动作幅度和强度都远远大于前两个动作）。
为了培养大家良好的工作态度和工作习惯，熊主ว任开会之ใ前的一个习惯动作是，环视一周，边环视边冲着她环视的目标点头或摇头。她冲着点头的是手里拿着本和笔的，她冲着摇头的是手里空空如也的。然后熊主ว任会微微地蹙一下眉，轻咳两声，说：“看看还有那ว位同志忘了拿本和笔了？”说是看看，其实她早ຉ就把那几个ฐ目标盯在眼皮子底下了。那几个被她盯着的目标只好返回自己的办公室里去拿本、拿笔。
蒋小雯做学生的时候，是做笔记的一把好手，那些笔记主要是为了应付考试的。可现在做这个笔记是为ฦ了应付什么呢？那就是熊主任的目光了。蒋小雯被熊主ว任的目光盯过几次之后，也终于记住了拿本、拿笔。
熊主任看着一屋子的属下，都规规矩矩地拿了本、拿了笔，脸上的肌肉微微地松了两下，随即又绷了起来。
她轻咳两声说：“哦──，这个年是已经过完了，大家的心呢，该往工ื作上收拢了。哦──，为ฦ了过这个ฐ年，一些同志们从年前就忙活上了，心事没多往工作上操。这个不怨大家。哦──，过年嘛，大家准备准备，可以理解。但是，现在呢，这个年已经过完了，哦──，心事要是还不往工ื作上操的话，那就很不像样了。哦──，今天开这个会呢，就是要提醒大家，要赶紧收心了。我们这一年里面临的任务还很艰巨เ，哦──，我们大家要齐心合力，把我们编辑室的工ื作干好。哦──，大家知道，我们编辑室现在的经费很紧ู张。哦──，只有把工作干好了，我们才有可能去争取领导的扶持。哦──，为ฦ了干好我们的工作呢，就要求大家从上班的第一天起，就要有一个ฐ良好的工作面貌。哦──，我们这里女同志多，女同志多，闲话就多，大家喜欢聚在一起聊个ฐ天，拉个ฐ家常什么的。哦──，不是说，不让大家聊，是说，大家聊要分个ฐ时间。哦──，工作的时候，心思要都操在工作上的话，大家可能就没时间聊，或者说没心思聊。哦──，聊过来聊过去，东家长西家短的，有啥聊头？哦──，大家都是知识女性，知识女性就要让知识在工作中ณ挥出作用来，不能ม像家庭妇女一样，哦──，就是聊老公、聊孩子，哦──，哦──。”
熊主任突然地有些语塞，脸色一下子有些涨红。她顿了顿，拿过面前的杯子来喝了两ä口水。水显然是有点太烫了，熊主任张嘴猛吸了两口凉气。
坐在蒋小雯旁้边的小白用手指戳戳蒋小雯的胳膊，蒋小雯心领ๆ神会。
熊主任总是这样，在提到เ老公和孩子的时候，情绪总会不由自控地出现一些波动，虽然她在竭力地掩饰，但还是能被在座的人看出来。蒋小雯心底涌ไ起一种感触：熊主任这个ฐ人虽然挺刻๑薄，但其实也挺可怜的。
熊主任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继续开始讲话：“哦──，刚才讲到哪里了？哦──，说知识女性啊，要让知识在工作中挥出作用来。哦──，尤其是我们的高知女性，更要在工作中挥出巨เ大的作用来。哦──，高知，高知，一定要让这个ฐ‘高’字在工作中体现出来，‘高’在哪里？怎么เ样就是个‘高’？哦──，不是说你自己认为你‘高’，你就‘高’，你得让大家都说你‘高’，你才‘高’。哦──，尤其是，哦──，这里强调一下啊，尤其是，你得让你的上司、你的领导说你‘高’，你才可以算得上是真正的‘高’。哦──，关于这个道理，不多讲了啊。”
熊主任停顿一下，朝蒋小雯那ว个方向瞄了一眼，然后转换了话题。
熊主任总是这样，在讲到她特别ี想讲的问题时，总是以“不想多讲”作为结语，以此来加强大家对这个ฐ道理的反省。
“哦──，我们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ใ。哦──，尤其是我们的女同志们，大家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来上班，这当然是好事。哦──，但是呢？如果你把心思都花在了穿戴打扮上，是不是往我们工作上花费的心思就要少一些了。哦──，今天我弄一个新า型，明天我穿一套新时装，后天她拎一个新า皮包，再后天她又穿一双新鞋来。哦──，大家聚在一起，就谈论比较个这些东西？是不是很有价值？哦──，不是说不让大家讲究仪表啊，关键是我们这样的大楼ä里，工作是第一位的，哦──，社会上那ว些个时髦了、潮流了，我们不能盲目追随。我们毕竟是知识女性。哦──，关于这个ฐ道理，也不多讲了啊。”
熊主ว任又停顿一下，又朝蒋小雯那ว个方แ向瞄了一眼。
当然这一眼应该是瞄向小白和小孙的。小白坐在蒋小雯的左ุ边，小孙坐在蒋小雯的右边。小白又用手指戳戳蒋小雯的胳膊。
蒋小雯感叹，熊主ว任果然是熊主任，短时间内就把让她不愉快的几个ฐ因子高度概括地一一磕打了一遍。不指名，不道姓，却又让你们个个心里明白。所谓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却刀刀直抵命门。
蒋小雯搞不明白的是，熊主ว任还是小熊的时候，其实跟大家是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的。当年的小熊那ว也是顾ุ盼生风、花枝招展的，不然也攀不上秘书长那ว棵大树，却为何在她做了主ว任之后，反而反感起女人的穿着打扮来了呢？
就是因为她主ว任的头衔曾经是与花枝招展联系在一起的，而她现在却想竭力地扭转这一曾经的事实？还是那令她花枝招展的历史人物早已๐退出权力的舞台，令她失去了花枝招展的原动力？或是女人的日益衰老令她意识到自己无论怎样地花枝招展，也不可能ม压过她手下的年轻人了？
蒋小雯审视着：眼前的熊主ว任，一个地地道道的中老年妇女的形象，服饰远离时尚，神情疲惫拖沓，远没有当年花枝招展、风光无限的影子。这种改变，除了岁月，除了年龄，还会有什么เ呢？真像大家背后议论的那样，是一种心理的改变吗？
看来，一个ฐ女人以失去家庭和孩子为代价换回来的锦绣前程，也不过如此而已。
熊主任又就男同志们玩网络游戏、小年轻人在办公室里煲电话粥等等的若干问题展开了长篇大论。
会议一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
散会的时候，蒋小雯在笔记本上只记了两个ฐ字：“收心”。
小白的笔记本拿过来，上边写着：“382๐个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