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已经亭灯,舜铨的屋里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我以为是文物部门来的人,朝他点了点头。孰料那人张口叫了我一声“大表姐”,一下把我推入云里雾中,半天回不过神๰儿来。称我为表姐者南方口音,面孔白皙,身材微胖,穿戴极普通,眼镜后面是一双俊美有神的眼睛,称呼我的时候那双眼便亲切坦诚地望着我,没有骄矜与张狂,也๣没有卑琐与不安。我告诉来人,我不是什么大表姐,若真该做谁的表姐也๣排不到“大”的份儿上,我的上面还有几个姐姐,当然都已不在人世。对方很诚恳地说,因为从未有过往来,许多事他搞不清楚,这次来北京,就是想把一些该弄清楚的事弄清楚的,冒昧上门,实在是失礼ึ之ใ至,原本他是想写封信来,但三言两语又说不明白。所以就自作主张地来了。

炉中的火已经乏力,将残的煤ศ显出了通体透明的红,映得砂锅也变得温馨可爱,使溢满空间的苦涩花香凭添了几许暖暖的人情。

对于莫姜ä,我一直如雾里观花,看不透彻。问过她的手艺从何而来,莫姜说是跟男人学的。我说,就是那ว个砍你一刀的男ç人?莫姜说刘ถ成贵脾气坏但是手艺好,从十五岁就给王玉山打下手。我问王玉山是谁,莫姜说,您真不知道王玉山?

傍晚,饭已经吃过,我举着书๰本,在母亲的房里艰难地用那些“臭蚂蚁”拼出了一句话:“大风刮ุ破了蜘蛛的网”,知道了“臭蚂蚁”们想要表达的意思,正有些愤愤然,父亲进来了,随着父亲进来的是一股冷风和他身后一个ฐ已不年轻的妇人。

腕挂藤鞭,倒骑着牛背,

老张说老孟说话侉,其实他比谁说话都侉,他是河北唐山西边鸦拱桥人,地道的“老呔儿",张嘴动辄就是“贴饼子孬熬小鱼儿"ิ,进北京几十年了,那口音也๣没变过来。我跟老张的交道打得多,也无意间学了一口唐山话,也就是后来演员赵丽蓉、巩汉林演小品说的那种话。五十多年后,跟河北被誉为ฦ“三驾马车"的作家关仁山、何申和谈歌在一个ฐ学习班学习了不短的时间,为了表示亲近起见,我常用他们的家乡话和他们交谈,我的一口标准唐山话引起了他们的惊奇,问从师何人,我说看门老张,只引得三个人对老张生出无຀限的敬重来。这是题外话了。

在偏院闲散的日子中ณ,老姐夫与我的五哥舜锫不知怎的跟白云观的武老道勾搭在了一起,武老道应该说是我们家的老熟人了,他跟我父亲是朋友,跟我的哥哥们还是朋友,武老道永远不老,武老道永远年轻。据武老道自己说,他已๐经有一百七十岁了,武老道说起一百七十年前嘉庆时候的事,如同昨日,历历在目,可惜我们这些一百七十年后的人无຀佐证罢了。老姐夫和我的五哥舜锫时常的住到观里去,说是去读书、诵经,闲了还做些炊事洒扫的杂务。

风,稿纸铺在桌上,几个小时了,那上面没有出现一个字,我的笔端凝结着滞重,

重得我的心也๣在朝下坠。我不知道手中ณ这篇文章该怎样写,写下去会是什么……

精致的水绿滚边缎旗袍柔软的质地在灯光的映射下泛出幽幽的暗彩,闪烁而流

动,溢出无限轻柔,让人想起轻云薄遮、碎如残雪的月光来。旗袍是那种四十年代

末、北平流行的低领连袖圆摆旗袍,古朴典雅,清丽流畅ม,与现今时兴的。与服务

小姐们身上为多见的上袖大开衩旗袍有着天壤之ใ别ี。

其实,这件旗袍的诞生不过是昨日的事情,与那四十年代,与那悠远的北平全

没有关系,它出自一位叫做张顺针的老裁缝之手。老裁é缝今年六十六了,六十六岁

老眼昏花的裁é缝用自己的心缝制ๆ出了这件旗袍自然是无可挑剔的上品,是他五十年

裁缝生涯๹的精华集结,是一曲悠长慢板结尾的响亮高腔。

这一切都送给了我。

这是我的荣幸和造化。

今天下午,他让他的儿子把衣服送了过来。他的儿子是有名的服装设计师,是

道出名来就让人如雷贯耳的人物。如雷贯耳的人物来到我这即将拆迁的寒酸院落难

免有着降贵纡尊的委屈,有着勉为其难的被动。从他那淡漠的表情,那极为刻๑薄的

言语中我感到เ了彼此的距离,感到了被俯视的不自在。

儿子将衣服搁在我的床上时说,你这件旗袍让我们家老爷子费了忒大功夫,真

不明白你是用什么招数打动他的。我听清楚了,儿子跟我说话的时候用的是你,而

不是您。这让我反感,让我有种说不出的厌恶!

那儿子说,我父亲已经有两年多没摸针ฤ了,他有青光眼你知道不?你们这些人,

往往为了自个儿的漂亮,不惜损害别人的健康,自私极了。

我看了那ว儿子一眼,将衣服包默默地打开,旗袍水一样地滑落出来,我为ฦ它的

质地。色彩、做工而震惊。

绝品!

儿子不甘地说,你给了我们家老爷子多少工ื钱?

我用眼睛直视着那儿子,实在是懒得理他。儿子见了我这模样说,我知道我们

家的老爷子又上了一回当。

我说,多少钱,你回家问问你的父亲吧!

那儿子已经走到门口,出门前回过身来郑重地说道,奉劝您一句,以后您再不

要上我们家了,我父亲不是干活收钱๥、摆摊挂牌的小裁缝。就为您这件袍子,看来

我还得买຀房搬趟家。

这回来人终于用了“您”,但这个“您”字里边,有着显而易见的挖苦和讽刺,

噎得人喘不过气来。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听着气愤的远去的脚步声,我想,谁能相信这就是在

电视上常露脸的名设计师๲,镜头前的那高贵、那矜持、那艺术、那清雅都到哪里去

了?一旦伪装的面纱撕下,他也不过就是街上挂牌摆摊的小裁é缝,那一脸的小家子

气模样,甚至连小裁缝都不如。一个人的艺术水平到了一定境界以后拼的是文化积

累、人格锤炼和道德修养,我料é定此君的艺术前๩程也๣就到เ此为止了他绝做不出他父

亲这样的旗袍。

旗袍在衣架上与我默默地对视。

那剪裁是增之一分太阔,减之一分太狭的恰如其分。其实老裁缝只是用眼神不

济的目光淡淡地瞄了我两眼,并没有说给我做衣服,也没有给我量体,而只那一眼

便将一切深深地印在心底了,像熟悉他自己一样地熟悉我,这一切令我感动。

顺针ฤ——舜针

我的六兄,谢家的六儿。

本该是一个人的两个ฐ人。

在金家的大宅院里,父亲有过一个叫做舜针的儿子,那个孩子在我的众多兄弟

中排行为六,出自我的第二个ฐ母亲,安徽桐城的张氏。据说这个老六生时便与众不

同,横出,胎衣蔽体,只这便险些要了张氏母亲的命,使他的母亲从此元气大伤,

一项不振。这也๣还罢了,更奇的是他头上生角,左右一边一个,就如那鹿的犄角一

般。我小时间过父亲,老六头上的犄角究竟有多大,父亲说,枝枝杈杈有二尺多高。

我说,那ว不跟龙一样吗,不知老六身上有没有鳞。父亲说老六没有鳞,有癣,浑身

永远的瘙痒难耐,一层一层地脱皮。我说那其实就是龙了,龙眼蛇一样,也是要脱

皮的,要不它长不大。父亲说,童言无忌,以后再不许出去胡说,你溥大爷还活着,

让他知道了你这是犯上……父亲说的“溥大爷”指的是已๐经被关押在国外的溥仪,

尽管他早已๐不是皇上了,父亲对他还是充满了敬畏ั,明明溥仪比父亲辈分还低,年

龄还小,父亲仍是将他称为“溥大爷”。皇上是真龙,我们要再出一条龙那ว就是篡

位造反,犯忌!所以,我们家的老六真就是龙,也不能说他是龙。

于是,我将有角的老六想得非常奇特,想象他顶着一双怎样的大犄角在院子里

走来走去,想象他怎样痛苦地蜕皮,那角是不断地长,那皮是不停地蜕,总之,那ว

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有一天,我在床上跟我的母亲探讨老六睡觉是不是像蟒

一样地盘在炕上这一问题,我认为老六是应该盘着睡而不是像我一样在被窝里伸得

直直地睡。母亲说,你怎么知道老六不是直直的?我说,大凡长虫一类,只要一伸

直就是死了。咱家槐树上的“吊死鬼”被我捉在手里,从来都是翻卷着挣扎,跟蛇

一样的,拿我阿玛的放大镜在太阳下头一照,吱的一声,那虫儿就焦了,就挺了,

挺了就是死了。母亲听了将我一下推得老远,说难怪我身上老有一股焦臭的腥味儿,

让人恶心极了。我说,您搂着我还嫌恶心,我到底还是一个小丫丫,我二娘๤搂着老

六都没嫌恶心,老六可是一条长癣的癞龙,那精湿溜滑的龙味想必不会比槐树上的

“吊死鬼”好闻。母亲还是不想靠近我,于是我就用头去抵母亲,企望我的脑袋上

也能ม长出一对美丽的、梅花鹿一样的犄角。母亲闪过我那乱糟糟的脑แ袋说其实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