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涕泪交流，尽管我打肿了自己的脸，汪银枝依然冷冷地笑着，毫无宽恕我的表示。这个装模做样、骨头像冰一样凉的女人，穿着我母亲上官鲁氏为了方便我吃奶而创น造的那ว种开窗式女上衣，手指玩弄着那串金钥๓匙，看着我的表演。她的确有服装ณ设计方面的天才，这是必须承认的。我母亲仅仅是在祖母的大棉袄上挖了两个ฐ方แ便洞而已，但汪银枝却把那两个洞变成了表演的舞台。滚着花边的清式偏襟翠绿色夹袄，前胸ถ上开了两ä个圆形洞，洞边与那两ä只水红色“独角兽‘’牌镂空绣花乳罩连接得天衣无缝。简直是桂林山水，真是强盗一样猖狂的大手笔。是庄严的挑逗，美丽ษ的性感。更重要的是，这服装打破了乳罩的私匿性，打破了乳罩的季节性，它成为炫耀性时装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女人们上街时，必须ี考虑乳罩的颜色了。换一件服装必须换一副乳罩。一年四季里乳罩都要畅销。乳罩的需求量将大大增加。现在我明白了她制作狐狸皮乳罩并不仅仅是为了挑逗那ว个小红脸，是商业。是美学，把女人最美的部ຖ位不分春夏秋冬地给予特别的关怀和强调。我知道她已经立于不败之ใ地了。
一进大门，便是一座用太湖石堆砌成的假山，假山前有一个喷水池，池中立着几只跟真的仙鹤一模一样的但却一动也不动的假仙鹤。那只早已๐飞回来了的金刚鹦鹉蹲在池边喝水。见到耿莲莲归来，它摇摇摆摆地离开水池，跟在她的身后。
上官金童双手搂住柳树，把昏的脑袋，顶在粗糙的树皮上。
母亲问：“谁？”
那ว天我抚摸了大概有一百二十对乳防，若干的关于乳防的感觉和印象层层叠叠，像一本书，可以一页页翻阅。但这些清晰的印象最后都被一只独角兽给搅乱ກ了。这家伙像一只犀牛，乱拱乱ກ戳，在我的记忆库里搞了一次地震，也像一头野牛，冲进了菜园子。
司马库说：“不行，我还没吃饱。古时候官府处斩ล犯人，也得让犯人尽吃一我饱，你们十七团号称仁义之ใ师，一顿单饼卷大葱总得让我吃够吧？何况这饼还是咱们的老岳母擀的。”
第二天早晨，我们现，母亲正在训练那ว只白色的奶羊，给仰躺在簸箕里的上官盼弟的女儿喂奶。
三姐从鸟仙状态中解脱出来后，基本上是个ฐ人，但异样的神情和动作还是不少。她很少说话，眯着眼，喜欢蹲踞，喝清清的凉水，而且每喝一口就把脖子仰起来，这是典型的鸟类饮水方式。她不吃粮食，其实我们也不吃粮食，我们家没有一粒粮食。前来求医问卜的人，根据鸟的习性，贡献给我们家一些蚂炸、蚕蛹、豆虫、金龟子、萤火虫之类的荤食儿，还有的贡献一些麻仁儿、松子儿、葵花子儿什么เ的素า食儿。我们当然把这些贡品先喂给三姐，三姐吃剩的，母亲和姐姐们和司马家的小东西分而食之ใ。我的姐姐们都很孝顺，为ฦ了推让一只蚕蛹或一条豆虫，她们经常弄得面红耳赤。母亲的泌奶量降到เ很低的水平，但奶汁的质量尚好。在这段鸟日子里，母亲曾试图给我断奶，但终因我的不哭死不罢休的反抗而罢休。
母亲在马洛亚的帮助下脱掉了那ว套为庆祝我诞生一百天特意缝制的红布小衣服，现了一根别在衣服褶缝上的缝衣针，在我的背上，刺出了一片冒血的针眼儿。母亲拔下针ฤ，扔到เ墙外去。“可怜的孩子……”母亲哭着说，“我真该打！
四姐上官想弟。生父乃ี一个走衡串ธ巷的江湖郎中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为了救全家，她自卖自身进了妓院、后流落它乡，音信全无、“文革”中被遣返还乡，多年帜攒的财物被洗劫，并遭受残酷批斗ç，后旧ງ病复而死。
喝着滚烫的菜粥，六姐毫无保留แ地对黑脸女人诉说了自己身世。当说到披荆斩棘寻夫七昼夜时，六姐的泪珠落进粥碗。那ว女人似乎被六姐的故事感动了，她眼睛潮湿，呼吸急促，手中ณ的烧火棍在灶前的平地上画ฑ出了无数的圆圈。
室外又下起了疾雨，腥冷的潮气从门缝里汹涌ไ扑入。油灯油尽熄灭，满屋古怪的香气，灶膛里余烬溢出微弱的暗红的光芒，映照ั着女人嘴里阴森森的白牙。
六姐想起了狐狸，一时竟怀疑这女人是不是狐狸精变化的。村外的独立房屋，风雨交加的夜晚，落难的人，正是产生狐狸精的气氛和环境。这样想着，就现那女人的鼻梁像块灰白的橡皮一样拉长了，眉眼也渐渐模糊，光滑的肌肤上似乎布满了毛茸茸的金毛。六姐几乎要惊叫起来了。女人叹息一声，说：“时候不早了，睡吧。”说完她便站起来，指指墙角那一堆光洁的麦秸草，说：“委屈你一夜吧，大妹子。”
六姐钻进草窝，感到幸福无比，什么样的绸被缎褥，都不如这草窝窝舒坦。
她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天早ຉ晨，六姐醒来，现那ว黑面女人坐在门槛上愣。她身上披着一件大蓑衣，头戴大斗笠，好像一个正在河边垂钓的渔翁。她对着六姐淡淡一笑，道：“醒了？”六姐对自己的晚起感到เ不好意思。女人道：“走吧，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说罢，她起身便走，连头也不回。六姐虽然满腹狐疑ທ，但还是随她而去。出了她的家门很快就是原野，青纱帐正是猖狂季节。女人脚步很快，在庄稼地里穿行，后来又进入葡萄园，后来又进了乱ກ树林、灌木丛。这地方แ是丘陵地带，岭上草木翁郁๗，白色的小花朵处处皆是。六姐当时无心欣赏花木，心中七上八下，又开始怀疑那ว女人是狐狸变的，甚至看到เ一只蓬松的花尾正把蓑衣的后部撑起来。
跟随着女人爬到岭顶上时，六姐现灰蓝色的渤海ร就在前方，那儿有一道道田埂般的白色长浪正追逐着奔向沙滩。沙滩外边，是优美的葡萄园。大海ร令六姐惊讶不止，她不认为ฦ海是这样子，但又必须ี承认海是这样子。不容她多想，黑脸女人又疾步前进了。在岭半腰一片灌木丛中ณ，隐蔽着一个洞口。腥膻的气味从洞里溢出来。六姐想到เ：这就是狐狸洞了。女人示ิ意她进去，六姐心一横，钻了进去。
洞中隐藏着腿受伤的巴๒比特。
夫妻见面，自然惊喜交加，但随之而来的结局很不美妙。那黑脸女人趁着巴比特夫妇拥抱时，在他们身后拉响了三颗手榴弹，三个ฐ人都被炸死。
这山洞不大，人们就把洞口堵死，权充了他们的坟墓。
拾遗补阙三
……老东西，你不要以为我怕你，我打死你，是你活该，这辈子我吃够了你们上官家的苦头，我不欠你的。我给你烧一刀纸钱做盘缠，你该去投生就去投生，该去转世就去转世，别做野鬼孤魂，在高密东北乡瞎转悠，我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啊，你这个ฐ老东西……母亲跪在上官吕氏低矮的坟头前，一边烧化纸钱一边念叨着。促使母亲前来化纸的原因是她连续三夜都梦到了上官吕氏满头蓝ณ血站在炕前。母亲心中惊恐万分，但还是强压着惊惧斥ม问上官吕氏：你来干什么？上官吕氏并不回答母亲的问话，她对着母亲眨巴着灰蛾般的眼珠，伸出紫红的，与她的臃肿、僵硬的面庞很不相配的灵巧多变的舌尖，舔舐着腐臭的嘴唇。母亲说：你滚，你滚出去！上官吕氏却慢慢地俯下身来，伸出指甲长长的绿手，逐个ฐ抚摸着炕上的孩子。母亲焦急万分，想挣扎起来，但她的手却被绳索ิ捆住似的无法动弹。上官金童被母亲出的怪声惊醒，他推了母亲一把，母亲大叫一声坐起来，喘息不迭，冷汗淋漓，半晌方说：吓死我了。她听到灶前的柴草嚓嚓啦啦地响着。金童问：娘，怎么เ啦？母亲默然无语。金童也听到เ了柴草的嚓啦声。
化纸的火光在暗夜中闪烁，白色的纸灰从火焰中ณ飞起来，飞到火光照不见的黑暗中ณ去。母亲用一根木棍拨弄着金黄色的纸张，想使它们尽快燃尽，可它们却像总也燃烧不尽似的。她嘴里念叨着硬话为自己壮胆，脊背感到เ阵阵凉。猫头鹰在黑松树上哭泣着，它们丰厚的羽毛在黑暗中闪烁着模糊的白光。一团团碧绿的磷火在乱坟枯草间点点划划地跳跃着，宛若一只只充满暗示ิ的眼睛。烧纸在燃尽那ว一瞬间亮丽地跳动一下，随即便暗红着萎缩了。天边的黑幕陡然合拢，于是磷火便格外亮，夜气便格外森然，缀满天幕的星空便格外灿烂了。一列夜行的火车呼啸着从高密东北乡的腹地穿过去，母亲感到脚๐下的土地震颤不止，火车的到来减弱了她对鬼神的恐怖。她爬起来，刚要开步，就听到เ背后传来几声冷笑：嘿嘿！母亲毛骨悚然地跳起来。这声音好熟悉！这正是上官吕氏瘫卧在磨房里、草堆里时惯常于深夜里出的那种冷笑。母亲的脚崴了，裤ไ子尿湿了，胳膊肘也蹭破了，她连滚带爬地逃离乱葬岗。
打死上官吕氏的情景清晰地映在母亲的脑แ海里，虽历久ื而弥新。
那时母亲正拖着肿胀的腿在院子里清扫羊粪，突然听到从正屋里传出一声尖叫。她扔掉扫帚跑回屋，看到上官吕氏用她枯藤般的手臂搂住上官玉女的腰，那ว张缺失了门牙的嘴，含住玉女的耳朵，像羊羔嘬奶一样，巴唧巴๒唧地嘬，或者说是咬。也许，上官吕氏眼里流露出的是一种慈祥的光芒？也许她是在亲吻孙女？
母亲反思着，但当时上官玉女出的尖利可怖的哭嚎激起了母亲对上官吕氏的满腔怒火，新仇旧恨，涌上她的心头。她记得自己怒骂着：老畜生啊！骂着老畜ไ生，母亲颠动着尖脚，扑到上官吕氏面前，母亲抓着玉女的肩膀想把她从上官吕氏的怀抱里拽出来，但上官吕氏的十指交叉如鹰爪钩连，如何解得开。玉女像杀猪般嚎叫，上官吕氏的嘴还在蚕食着她的耳朵，巴๒嗒巴嗒的，仿佛在咀嚼一块咬不烂、咽不下的滚刀肉。母亲放开玉女，转而去扳上官吕氏的肩头。上官吕氏肩上的破衣像灰烬一样破碎了。母亲的手直接触摸到了上官吕氏又凉又腻宛若癞哈蟆肚皮般的肌肤。她不由á地打了一个寒战，手指激灵地跳开。母亲试图揪着上官吕氏的头拖开她解救女儿，但吕氏头上蓬乱的头像腐烂的草一样，稍一用劲便成片脱落，显出斑秃般明亮的头皮。母亲手足无措地团团旋๙转着，嘴里语无伦次地胡骂着，而此时，玉女的喉咙业已๐哭哑，身体的挣扎也显得软弱无力了。
就在这时候，那根粗大的、光滑的擀面杖从瓮后滚出来，好像一个成了精的活物，自动地跳入母亲的手中。这根枣木擀面杖被上官家几代女人粗糙的手掌磨得像瓷一样，紫红颜色，坚硬沉重而润泽。想当年上官吕氏曾卡着它擂打上官鲁氏的脑แ袋和屁股，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天旋๙地转，尊卑颠倒，母亲卡着它感到得心应手。她迷迷糊糊地抡起擀面杖，擂在上官吕氏被揪去了白毛的头顶上。这是母亲生平第一次行凶打人，自然也是第一次听到棍子打在秃头上的奇特声响。咯唧！是不响不脆的、令人牙碜的声响。她感到เ擀面杖在掌中ณ抖动了几下，从婆婆的肉头上反弹开来。那肮脏丑陋的头顶上明显地被擂出了一道半圆形的凹痕，像棍子擂在柔韧的面团上留下的痕迹。这一杖下去，上官吕氏臃肿的身体猛地收缩了一下，她的笨拙地移动着的头颅愣了片刻，便急遽地、大幅度地晃动起来。
上官玉女在上官吕氏痉挛着的沉重躯体压迫下，出了垂死挣扎的尖叫。母亲双手抡起擀面杖，噼噼啪啪地打下去，对准上官吕氏那胶泥般的脑แ袋。她越打越有劲，越打越生龙活虎，越打越神采飞扬，随着棍子的频繁起落，嘴里也嘈ฤ嘈ฤ不休地骂起来：“老混蛋，老畜生，你也有今天？自从我嫁到你们家，吃了你多少苦头！
你让我吃剩饭，你让我穿破衣，你不拿我当人，你用这擀面杖打破过我的头，你用滚烫的火钳烫烂了我的腿，你唆使儿子作践我，吃饭时你夺过我的碗，你骂我只会养女孩给你们上官家断ษ了香火绝了根，不配吃饭，你把一碗热菜粥泼到我脸上，烫了我一脸燎泡，你心狠手毒啊，老东西，你知不知道你那儿子是个骡子？你们一家人把我逼上了绝路，我像只母狗一样翘着尾巴๒到处借种，我受尽了屈辱，我为你们上官家，遭了多少不是人遭的罪啊，你这老畜生！“
母亲的棍棒和压抑了几十年的仇恨冰雹般落到上官吕氏的头上，她的身体渐渐瘫软，瘫软成一摊臭气逼人的腐肉，成群的虱子和跳蚤从她的身体上乱纷纷地，或爬或蹦地逃离了。腥臭的、腐乳状的脑浆从她的被打裂ฐ的脑壳里进溅出来。母亲剥开上官吕氏鹰爪般的手指，把奄奄一息的上官玉女解救出来。上官玉女的半轮耳朵被上官吕氏没牙的嘴咀嚼得粘粘糊糊，好像一块霉变的薯干。
拾遗补阙四
那ว晚月光很好，我们进入梦乡之后，上官来弟悄悄地爬下炕，没有惊醒在大街上坐行一日、劳累已๐极的哑巴。明亮的月光照耀着哑巴漆黑的脸，闪烁清凉光泽，宛若黑色的鹅卵石上结了一层薄霜。他大张着嘴，鼾声如雷，坚硬的牙齿像铁铸成。望一眼这个业已两ä鬓斑白的命中ณ的灾星，来弟心中泛起一丝凉森森的歉意，其时她已与鸟儿韩肌肤亲近多次，家中ณ人人皆知，只瞒着沉浸ฤ在英雄梦中的哑巴๒。这人的军装ณ已烂出了若干小窟窿，那些沉甸甸è的功劳牌子也褪尽了辉煌的颜色，露出了铜铁ກ的本色。来弟悄悄拉开门。拉门时她听到了母亲沉重的、无可奈何的叹息。辉煌ä的月光潮水般涌进来，清凉的夜风噎得她胸膛沉闷。肆无忌惮的鸟儿韩已๐在院子里大声地咳嗽了。他说：“你磨蹭什么？”来弟慌忙用手堵住他的嘴，示意他勿出声，他却不满地嘟哝着：“怕什么เ？怕什么เ呢？”
来弟跟随着鸟儿韩出了村，沿着被晚收的庄稼夹峙着的古铜色的羊肠小道，往沼泽地那边走。时令已是中秋，夜晚的白露挂在庄稼的枯黄叶片上，宛若一串串ธ珍珠。高密东北乡并不安静，土法炼钢的火光像一团团轻薄的黄金抖动着，燃烧木炭的香气像河水一样川ษ流不息。月光实在是太好了，能ม清楚地看到一股股的白烟在空中升腾，最后在极高处化为网状的丝云。
来弟是跟着鸟儿韩去捕鸟的。已经淡而无味的鸟儿韩又重操旧ງ业。白天他许愿要为来弟捕几只鹭鸶补养身体。他们行走在田间小径上，空气清冷，二人便紧ู紧ู相偎。鸟儿韩天不怕地也不怕的气概感染了来弟，暂时卸下了她沉重的精神负担。鸟儿韩腋ນ窝里散出的鸟类气息使她感到凄凄的温暖。她低声道：“鸟儿韩，鸟儿韩，哑巴迟早会知道的，他饶不了我们……”鸟儿韩更紧ู地箍住她的腰，嘴里吹出一串ธ迷人的洪亮的口哨。
在沼泽地边缘上，鸟儿韩把来弟安顿在一个ฐ用庄稼秸搭起来的三角形窝棚里，嘱咐她别动，然后他便从窝棚角落上摸出一包马尾、铁丝之ใ类的东西，轻悄悄地钻到沼泽地里那些一蓬ศ蓬ศ地生长着的野芦苇中去了。月光中他像一只斑á斓大猫，遍体油亮，动作轻捷，无声无息，古怪而神秘。来弟的漆黑眼睛留恋地追踪着男ç人的健硕的身体，心中ณ涌ไ起无限的感慨：这哪里是个ฐ人，分明是个ฐ神！是人如何能忍受那十几年的非人生活，是人如何能ม活过来，而且能ม迅地复原成健壮的男儿身躯，就像重新า磨亮了的宝刀一样锐利ำ，是人怎么能有如此的机巧，说捉什么鸟，就捉什么เ鸟，说捉几只鸟，就捉几只鸟，好像他精通鸟语，掌握着鸟儿们的机密，好像他是鸟国里的皇帝。想着想着，她的思绪便飘忽到了三妹凤凰般的眉眼上。眼前这个男人，本来是属于她的，她本应是鸟国皇后，但鬼使神差，但阴差ๆ阳错，属于她的成了我的，属于我的，又成了谁的？随即她又想到เ了乌黑的沙月亮，想起了轰轰烈烈的司马库，想起了奸占了鸟仙的孙哑巴，几十年的酸甜苦辣涌ไ上心头，想当年我也曾骑马挥枪闯荡天下，想当年我也曾穿绸挂缎吃香喝辣，那时马蹄如雪，披风似血，犹如凤凰展翅孔雀开屏，繁华易逝，富贵如烟，自从沙月亮悬梁自尽，我上官来弟就走了倒霉的盘陀路，疯疯颠颠我，人皆可夫我，人人唾骂我，我这一辈子活得好不好？说好是没人可比的好，说坏是没人可比的坏，咬紧牙关横下心，跟着鸟儿韩折腾吧……来弟浮ด想联翩，几次鼻酸但终没落泪。
月光实在是太美好了，清清冽冽，洋洋洒洒，如水漫下，落在草叶上，窸窣有声。
沼泽地里浅薄水面上银光闪烁，金屑银粉碎琉璃，凉森森的淤腐草气味伴着这美丽ษ月色轻清地弥漫在天地之间了。
鸟儿韩空着手回来了，他说已下好了马尾套，等会儿去拿鹭鸶就行了。今夜月光灿烂，鸟兽虫鱼都乱ກ了时钟。鱼虾嬉戏明月光，鹭鸶月下捕食忙。鸟儿韩说往常的夜间，鹭鸶是单脚独立一夜不动的，但今夜它们蹑手蹑脚๐地在水边徜徉，弯曲的长脖伸伸缩缩，宛如柔软的弹簧。鹭鸶高腿长颈，顾盼自如，站则立场坚定，动则悠闲信步，鹭鸶真美啊！在来弟的心目中，弯腰钻进窝棚的鸟儿韩正是一只鹭鸶。
他坐在来弟身旁，他身上蓬勃如毛的野草味道和清凉如水的月光味道被来弟贪婪地吸食着，令她清醒令她迷醉，令她舒适令她猖狂。在等待鸟儿上套的时间里，在这远离村庄的温暖窝棚里，女人的衣服是自己้脱落的，男ç人的衣服是被女人脱落的。鸟儿韩与来弟的这一次欢爱是对高密东北乡广天阔地的献礼ึ，是人类交欢的示范表演，水平之高高过钻天的鸟儿，花样之ใ多多过地上的花朵。他们简直不要命了，眼睛昏花的月亮嘟哝着钻进了一团白云中休息去了。鸟儿韩伏在来弟身上，想起了在日本大荒山里的一件伤心事，他说：“来弟，来弟，在你之ใ前我是见过女人身体的……”来弟的眼睛在蟋蟀呜叫的幽暗中闪闪亮。她说：“你说给我听吧。”鸟儿韩搂住她的细腰道：“我说给你听。”
鸟儿韩像锄地的农夫一样，一边挥锄头，一边讲故事。他说那年他在秋天的山坡上想偷一根玉米吃。日本的大荒山上黄叶红叶色彩斑斓，野花喷香，开遍了山坡。那时我的破菜刀已经丢了，头胡子长长，纠缠成团，身上披着破纸，七分更像鬼，三分不像人。玉米棒子已๐经被掰走了，只有玉米秸像寡妇一样哭丧着脸站着。我搜寻着，不相信他们能ม掰得这么干净，一穗也不剩ທ？果然被我找到一穗玉米，剥开皮，咯嘣๑咯嘣啃着吃，好久ื好久没吃人粮食了，牙酸牙晃，玉米清香。
玉米叶子哗啦啦响，我以为狗熊来了，狗熊与我是冤家，其实我怕它。我慌忙趴下，像一具羞愧的尸体，呼吸自然也屏住了。来者不是狗熊，是一个ฐ日本人。刚开始我以为是个男人呢，因为她穿着一套肥大的帆布工ื装裤，套着一件土黄色的对襟大褂子，腰里扎着一根草绳，头戴一顶ะ蘑菇状大草帽。她摘下草帽挂在玉米秸秆上，让我看到了一张枯瘦的、土黄色的脸，也是个ฐ吃不饱的人，看到她头上盘着的像一摊干牛粪一样的头，我猜想这也许是个女人，我心中的怯懦顿时消เ减了一半。她解开腰间的草绳，抖擞开那ว件大褂子。她双手扯着衣襟像疲乏的鸟儿扇动翅膀一样往胸ถ脯上扇着风。这瘦骨嶙峋的、布满明亮汗珠、沾着草籽的胸ถ脯上悬挂着两个扁扁的牛舌的尖端。天老爷，这是个女人，是个ฐ母的。鸟儿韩只觉得脑แ袋瓜子嗡地响了一声，热血像电å流一样在崎岖的血管里飞蹿着，他的因为ฦ长年累月僵卧山林而枯涩了的身体突然变得敏捷了。他忽喇喇地立起来，宛若平地窜出了棵树。那日本女人细长的眼睛猛地睁圆，嘴巴咧开，嗷地怪叫一声，便如枯木朽株，往后倒去。鸟儿韩饿虎扑食般砸在昏厥的日本女人面前。他浑身打着寒颤，手指忙乱，抓住了女人那ว两只凉森森的死鱼般的乳防，他感到这凉森森的东西，竟像刚出炉的热饼子一样烫痛了自己้的指尖。他哆嗦着，笨拙地撕开女人腰间捆着的布带，两ä个ฐ挤扁了的熟土豆掉下来。土豆散着惊心动魄的香气，吸引了鸟儿韩的全部感觉，他的眼睛一阵昏眩，那两个土豆恍若两ä个调皮的、仿佛随时都会跑掉的松鼠，他不顾ุ一切地抓住了它们，他听到เ它们在自己้手中吱吱哟哟地尖叫着。然后他就被一阵难忍的噎胀感攫住了。他已๐经双手空空，那ว两个ฐ土豆不知是逃掉了呢还是落进了肚子。他终于明白，自己是被土豆噎着了。他用手捋着自己้的脖子，口腔里全是土豆的香味。他感到เ饥肠辘辘，馋涎欲滴，美丽ษ的土豆在眼前滚动不止。他搜遍了女人的身体，又巡睃了周围的土地，渴望中ณ的土豆没有出现，他感到沮丧极了。他起身欲走又看到了女人塌贴在胸前的乳防，模模糊糊感到เ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做，不应该这样离去。女人，横陈在面前的日本女人，也许就是当年那个报警的女人，由于她的报警引来的搜山，断送了两个ฐ兄弟。对日本人的仇恨渐渐地被回忆起来，在高密东北乡被捉了劳工ื的情景、在日本煤矿当牛做马的情景、与上官家那个清纯少女生离死别的情景，统统地浮ด现在眼前，一个响亮的声音在高空中ณ喊叫着：“干了她，报仇！于是他凶恶地剥了日本女人的裤ไ子，显出了盖住女人的那条肮脏ู的裤ไ衩，是一条暗红色的裤衩，上面补着一个ฐ巴掌大的黑补丁。好像一瓢凉水浇到เ头上，他感到心惊肉跳，随即便被一股巨大的悲伤攫住了。他陡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为ฦ被高密东北乡的刁民打死的母亲盛殓换衣时，母亲也穿着这样一条暗红色的、补着巴๒掌大黑补丁的裤衩。他莫名其妙地呕吐起来，吐出了糊状的土豆和玉米。他感到惋惜。忍着肠胃的绞痛他抓起两把土，扔到เ女人身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山上走去……
来弟折起身，感动地注视着鸟儿韩棱角分明的脸，低声呢喃着：亲哎！你真是个好人……鸟儿韩用硬胡茬子蹭着来弟樱桃般的乳投，说：我要做了那件事，就伤了天理，更伤了你！那样我就回不了高密东北乡，也就见不到เ你了……这两ä个人心如甘饴，紧ู紧相拥，恨不得钻到对方身体里去永不出来，也无师自通地翻来覆去，也情至酣极时胡言乱ກ语，月光在他们身体上流动着，宛如有毒的酒浆。
后半夜时，他们起身穿衣，到沼泽地里去收拾鹭鸶。月白风清，空气中ณ磷光闪闪。沼泽地里，一团团后半夜盛开的怪异花朵散着酩酊的香气，几只青白的大鸟嘎声呜叫着直冲到月光中去。一株枝叶蓬勃的矮树上，蹲着一群水鸟，好像一树果实。月夜真是美妙无比。来弟依附着鸟儿韩，钻进芦苇丛，往里走了一箭之ใ地，感到เ脚下的泥土沾脚时，果然看到两ä只鹭鸶已钻进了圈套。它们已被勒得昏迷，铁ກ色的长喙扎在泥土里。来弟颇觉不忍，低声问：“还能ม让它们活吗？”鸟儿韩肯定地回答：“生死由你！”
每当傍晚时，在绚丽ษ的霞光里，成群的鹭鸶便在沼泽地上翻飞，它们的翅羽潇洒，宛如绝代美人的裙衩摇曳。
拾遗补阙五
为了救全家人的性命，四姐自卖自身当了妓女，这是我们上官家的痛苦的秘密。她对我们有恩，所以她从不知何处携带着一个藏匿着珠宝的琵琶归来时，母亲的眼泪便如断了串线的珍珠，扑簌簌地落满了胸ถ襟。我们上官家已๐死的死，逃的逃，风流云散，母亲见到多少年没有音讯的四姐，怎能不触景生情，肝肠寸断ษ！
四姐藏在琵琶里的珠宝，被公社干部全部ຖ搜出、没收，只让她抱着个砸破共鸣箱的破琵琶回了家。她与母亲搂抱着哭，哭累了，都擦干眼睛。四姐望着母亲的花白头，道：“娘，想不到เ这辈子还能见到เ您……”一语未完，又哭起来。母亲抚着她的肩头，说：“想弟，想弟，我的苦命的闺女啊……”
四姐问姐妹们的下落，母亲摆手道：“什么也不要问了！”四姐看着我，说：“只要金童兄弟在，我就放心了，我们上官家就断ษ不了根了。”母亲凄凉地道：“傻闺女啊，什么根不根的，这年头，顾不了那ว些啦。”
四姐的历史，是辛酸的血泪史，我们没权过问。我们小心翼翼地保护她的一触动就流血的伤疤。但外人可不这样想，外人恨不得我们上官家天天出事，为他们表演新鲜刺๐激的节目。
四姐归来后，一直躲在家里。但上官家回来一个当了几十年妓女、积攒了大量财宝的女儿的消เ息还是风快地传遍了高密东北乡。我到เ田à野里挖掘老鼠洞穴、寻找粮食时，陈瘸子的老婆范国花嘻嘻地浪笑着说：“大兄弟，大兄弟，你何苦呢？何苦在老鼠洞里找这点糟粮食？把你四姐带回来的宝贝拿出一件卖了，还怕换不来一火车大米洋面？”我厌恶地瞪着这个ฐ因与公公偷情而名闻乡里的女人，说：“你放屁哩。”她凑上来，悄悄问：“兄弟，听说有一颗夜明珠，像鸡蛋那么เ大？夜里放出亮光，把屋子里映照彤亮，远看像起了火一样？能不能ม让嫂子开开眼界？能ม不能跟你四姐讨要一件小饰，哪怕是颗黄豆大的珠子，哪怕是根头细的链子，送给嫂子戴戴？”她飞了一个媚眼，挑逗道：“别看嫂子皮黑，嫂子是癞皮香瓜，皮糙瓤嫩。你没听人说嘛ใ，白松黄糠黑有水，秃头麻疤是弄不够的鬼……”
四姐躲在家里，也逃不脱灾难，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人民公社斗ç争病激烈作，在公社礼堂里搞起了阶级教育展览。这是高密东北乡的历史上第二次阶级教育展览，展览的内容与上次大同小异，一幅幅蹩脚的图画，围绕着上官家和司马家打转。好像高密东北乡历史就是上官家和司马家的历史。老百姓对这些图片不感兴趣，老百姓感兴趣的是关于四姐的展览。可恶的公社干部把四姐的终生积蓄摆在一个玻璃柜里供人参观，那些金银财宝光芒四射，照花了百姓们的眼。
展览进行了三天后，珠宝引起的热情消เ褪了，人们的阶级仇恨也没见出明显增长。公社干部别ี出心裁，要把四姐弄到เ展览馆里去现身说法。
戴着眼镜、额头光秃黄像扇瓢、尖嘴猴腮的公社党委宣传委员羊解放率领着四个背着半自动步枪的民兵撞响了我家的大门。四姐颤抖不止，双手在身边摸索ิ着。她有吸烟的习惯，洁白牙齿被熏得焦黄。她终于摸到เ了香烟，点着火抽起来。尽管是亲生女儿，尽管她有恩于家，但俭省的母亲对她的抽烟恶习颇็为厌恶。她的烟是我替她去供销社买的，是那ว种一毛钱一包的“勤俭”牌。我想她腰里的钱只够买两ä包“勤俭”牌香烟了。她嘬嘴缩腮，深深地吸着，烟头的火噼噼啪啪地响着，劣质香烟散出燃烧破布的臭味。一霎那间我现四姐是个苍老的女人了。她低垂的眼睛里流溢出混浊的光芒像黄色的粘稠树脂，仿佛能粘住苍蝇的腿脚。她也许是害怕，也许是不害怕。她也许是仇恨，也许是不仇恨。她的丑陋的脸在浓臭的烟雾里朦胧着，令人不敢正视。见过大世面的母亲说：“金童，开门去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大门洞开，羊委员昂然而人，他脸上飞扬着公社干部那ว种骄横自得的神情，人个头虽小，但精神勃，宛若一根充足了血液的驴机巴。四个ฐ民兵，狐假虎威，曳枪下肩，手拍枪护木啪啪响。母亲眯着眼，打量着羊委员。羊委员有些萎靡，像绵羊一样咳嗽ณ了几声，转过脸，对着四姐，道：“上官想弟，请跟我们走一趟。”几十年中ณ，上官家听惯了这句话。这句话后边隐藏着的邪恶内容，我们了如指掌，这几乎ๆ是进班房、上法场的同义语。母亲说：“为ฦ什么เ？俺闺女犯了什么罪？”羊委员狡辩道：“谁说她犯罪了？我说她犯罪了吗？我可没说她犯罪，我只是请她跟我们走一趟。”母亲问：“你们要她去哪儿？”羊委员道：“你问我，我问谁去？我也是磨道里的毛驴，听吆喝的。”母亲挡在四姐面前，坚定地说：“不去，俺没犯国法，哪儿也不去！”四个民兵又把枪托啪啪地拍响。母亲蔑视着他们，说：“别拍了，这种动静我听得多了，日本鬼子放炮时，你们还没出世呢！”羊委员放下趾高气扬的架子，阴沉地说：“大娘，您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母亲道：“欺负孤儿寡妇，老天都不容哪！”四姐淡淡笑一笑，站起来，道：“娘，别ี跟他们费口舌啦！”她转身对羊委员说：“你们出去等着吧，我要拾掇拾掇！”
我猜想四姐是在摹仿那些英勇就义的女豪杰，赴法场前要梳洗打扮一番，但也许出于她的天性，天生爱美，不愿蓬ศ头垢面出去见人。她滋滋地把手中的烟头吸到烧唇烫指的程度，然后噗地往外一吐，让烟纸和残余的烟丝分离——这一招上官盼弟也会——落在羊委员脚前，这动作富有挑战性也许还富有挑逗性，羊委员瞅着地上冒烟的烟丝儿，脸色尴尬。他说：“快点儿，限你十分钟็！”四姐懒โ洋洋地进东间屋里去了，她在屋里磨蹭了足有一个小时，急得羊委员和四个ฐ民兵在院子里团团转。羊委员几次敲窗催逼，四姐在屋里一声不响。终于，她出来了。她穿着一件骇世惊俗的红绸旗袍出来了。她足蹬一双缎子绣花鞋，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她脸上涂着一层粉，嘴唇抹得猩红。她腰肢如柳条，白色的大腿在旗袍的开叉处闪烁着。她的眼睛里流露着恶狠狠冷傲傲的光芒。四姐这一身打扮让我心中满是罪疚感。我感到无地自容，只瞟了她一眼便不敢再抬头。我虽然生在太阳旗下，但毕竟成长在红旗下，四姐这样的女人我只在电影上见到เ过。羊委员小脸赤红，四个咋咋呼呼的民兵也成了呆瓜。他们尾随着四姐而去。四姐临出门前回眸对我一笑。这一笑妖气弥漫，令我终生难以忘却。这一笑常常进入我的梦，使我的梦成为噩梦。母亲叹息着，满脸老泪纵横。
四姐被请进阶级教育展览馆，站在她那ว些珠宝面前。高密东北乡的人从此便疯了，大家像看珍稀动物一样拥进去看四姐。公社ุ干部ຖ要四姐交待她是如何剥削来这些珠宝的。四姐微笑不答。实际上由于四姐的出场，高密东北乡这一次阶级教育展览的意义แ便完全被消เ解了。男ç人们是看妓女。女人们也是去看妓女。四姐虽已๐是残花败柳，但瘦死的骆驼大如马，丑死的凤凰俊过鸡。尤其是她那ว件火红的旗袍，照耀得阶级教育展览馆一片红光，远看好像屋里着了火，真他妈的像那范国花说的那样。四姐久经风月，自然精通男人心理。她施展出魅人术，手捏兰花，目送秋波，扭腰摆胯，搔弄姿，弄得阶级教育展览馆里洪水滔天，连那些公社干部ຖ都挤鼻子弄眼，丑态百出。幸亏公社党委胡书记是个立场坚定的老革命，他攥着拳头冲到เ展台前，对准四姐的胸ถ脯捅了一拳。胡书记是个ฐ蛮勇汉子，拳头上的力道能ม开砖裂石，四姐如何吃得消เ？她的身体晃荡了几下，往后便倒。胡书记揪着她的头把她拖起来，操着一口重浊的胶ด东话，骂道：“妈啦个ฐ的，跑到เ阶级教育展览馆里开起窑子来了！妈啦个ฐ的，说，你是怎么เ剥削穷人的！”在胡书记的骂声中，公社ุ干部们齐声吼叫，表示ิ出各自的坚定立场。羊委员挥动胳膊喊起口号。口号内容和几年前一样，还是“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之类，群众响应者寥寥。四姐双目喷火，冷笑不止。胡书记松开手后，她拢了一下被弄乱的头，说：“我说，我说，你们让我说什么……”干部ຖ们怒吼着：“老实交待，不许隐瞒！”四姐的眼神渐渐黯淡了，明亮的眼泪从她紫ใ色的眼睛里突然进出来，溅湿了旗袍的前襟。她说：“当妓女的，靠着身子挣饭吃，攒这点钱，不容易，老鸨催逼，流氓欺负，我这点财宝，都浸ฤ着血……”她的美丽的眼睛突然又明亮起来了，泪水被火苗子烤干了，她说：“你们抢了我的血汗钱还不罢休，还把我拉来出丑，我这样的女人，什么เ样的男人没见过？日本鬼子我见过，高官显贵我见过，小商小贩我见过，半大孩子偷了爹的钱来找我，我也不怠慢他，有奶就是娘，有钱就是夫……”干部们怒吼：“说具体点儿！”四姐冷笑道：“你们斗ç争我是假，想看我是真，隔着衣服看，多别扭，老娘今日给你们个痛快的吧！”她说着，手熟ງ练地解开腋ນ下的纽扣，然后猛地掀开胸襟，旗袍落地，四姐赤裸了身体，她尖利ำ地叫着：“看吧，都睁开眼看吧！靠什么剥削，靠这个，靠这个ฐ，还靠这个！谁给我钱就让谁干！这可是个享福的差事，风吹不着，雨淋不到เ，吃香的喝辣的，天天当新า娘，夜夜入洞房！你们家里有老婆有闺女的，都让她们干这行吧，都让她们来找我，我教她们吹拉弹唱，我教会她们侍候男ç人的十八般武艺，让她们成为你们的摇钱树！大老爷们，谁想干？老娘今日布施，倒贴免费侍候，让你们尝尝红婊子的滋味！怎么เ啦？都草鸡了？都像出了的机巴一样蔫了？”在四姐的嬉笑怒骂中，几分钟็前还目光灼灼的高密东北乡的男人们都深深地垂下了头。四姐挺胸对着胡书记，狂妄地说：“大官，我就不信你不想，瞧你，瞧你那ว家什像鸡腿匣子枪一样把裤子都顶起来了，支了篷了。来吧，你不带头谁敢干？”四姐对着胡书记做着淫秽的动作，说出一串的淫言浪ฐ语，她挺着伤疤累累็的乳防前进，胡书记红着脸后退。
这个威武雄壮的胶东大汉，粗糙的脸上沁出一层油汗，猪鬃一样支棱着的头里冒着热腾腾的蒸气，好像一个开了锅的小蒸笼。突然，他嗷地叫了一声，好像被火钳烫了鼻尖的狗，他疯了，抡起铁ກ拳，对准四姐的头脸，一阵胡打，在咯唧咯唧的疹人声里，四姐哀鸣着跌倒了，她的鼻子里、牙缝里渗出了鲜ຒ血……
胡书记犯了错误，被调到เ不知什么เ地方去了。
那天，良心现的高密东北乡女人们，痛骂着造孽的公社ุ干部，也痛骂自己的男ç人。她们拥上前，围成一个圈，给四姐穿上了衣裳。几个ฐ年轻力壮的女人抬着气息奄奄的四姐，走出阶级教育展览馆，在大街上走，后边跟随着一群泪汪汪的妇女，还有一些面色沉重，状如小老头的孩子，没人说话，简直就是一场悲壮的示ิ威游行。四姐火红的裙ำ裾拖垂到เ地上，像一个ฐ壮烈牺牲了的烈士。
从此四姐声誉鹊起，一脱惊人，为愚顽的心灵放了血，施ๅ了一剂以毒攻毒的虎狼药，无疑是化腐朽为ฦ神奇、变被动为主动。好心的大娘婶子们，端着粗瓷大碗葫芦小瓢，碗里盛着面，瓢里盛着蛋，前来我家，慰问四姐。母亲被深深地感动了，她说上官家的人从来没与乡亲们这样亲近过。遗憾的是，四姐的神志再没清醒过，胡书记的铁ກ拳，使她的脑子受了可怕的震荡。
拾遗补阙六
在省城召开的三级干部会议上，鲁胜利做了重点言，从几位德高望重的老领ๆ导赞许的目光里和同僚们酸溜溜的话语中，她知道自己的言非常成功。这几年省里也学着中ณ央的样子，大会言不坐，而是站在麦克风前。对那些思维迟钝ๅ、嘴笨舌拙离不开讲稿的官员们，站着讲话无疑是一场酷刑，但对于鲁胜利ำ，却犹如一次表演。她把讲稿卷成一个筒儿，握在手中挥舞着。她嗓音清脆ะ而不轻浮ด。她态度端庄又不失活泼。她有些撒娇而不过分。她手势多变又不夸张。她年近五十，仍具有迷人的少妇风韵。她精心修饰又不露化妆痕迹。她穿着朴素但衣饰气质高贵。她亭亭玉立在话筒前吸引了全体的注意，成了三干会上最亮的一颗星。在告别的晚宴上，老领ๆ导特意把她叫到เ自己身边就座。老领导用热烘烘的、小熊掌一样的手拍着她裸露的膝盖，慈祥地询问：“小鲁啊，个人问题怎么样了？”她打着哈哈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ฦ？！”老领ๆ导自然又是一阵赞许地哈哈大笑，然后又语重心长地开导她一番。
晚宴后回到宾馆，她感到有些头晕。兄弟市的市长打过电å话来，请她到二楼舞厅跳舞，她说喝醉了，跳不动了。那老兄说了几句风凉话，她大笑着把电话挂了。她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到门把手上，便泡在澡盆里。泡在热水里她感到เ昏昏欲睡。电å话铃响，她以为又是约跳舞的，便懒得接。她以为ฦ电话铃很快就会不响，但它一直响，有点不到เ长城非好汉的意思。终于她投降了，伸出湿漉漉的胳膊，摘下了挂在马桶后边瓷壁上的电话筒。她懒洋洋地唔了一声。对方แ沉默。
她问是谁。对方แ问是鲁市长吗，她回答是。对方แ说鲁市长小心啊。她说我小心什么！对方แ说有人在搞你，材料都到纪委了，证据很铁。鲁胜利沉默一会，问你是谁。对方แ道：“你们市有个‘东方แ鸟类中心’？”鲁胜利道我想见见你。对方แ道不必了，鲁市长，祝你好运。
她疲乏地躺在澡盆里，呆呆地望着袅袅上升的蒸气，听到เ隔壁卫生间抽水马桶的哗哗响声，脑子里仿佛出现一个ฐ漩涡，裹挟着污物团团旋转。她感到自己้正随着这股浊水在旋转，转到暗无天日的下水道里去。她一直躺到澡盆里的蒸气散尽，天花板上雾气凝成的冷水珠寂寞地落下来；落在浮ด着一层荤油的、凝脂般的澡水里，其声清脆悦耳，如敲琉璃；落在她高傲的额头上，其声木僵僵的，如敲豆腐梆子。她从澡盆里一跃而起，宛若白鱼跳水。她在镜前擦体，看到自己虽近半百，但仍然奶是挺的，腰是卡的，肚是扁的。勇气战胜沮丧ç，美丽就是力量。她恢复了干练和麻利，三把两把擦干身，手精眼快换好衣。头上抹了桂花油，脖子上喷了迷人香。然后她打电话通知了头天就开车来省接会的司机，让他迅备车。半个小时后，鲁胜利就坐在沿着高公路以每小时一百五十公里的度向高密东北乡大栏市疾驰的豪华轿车上。
她走进自己的小楼时已๐是凌晨三点钟。她甩掉高跟鞋，脱掉长衣，只穿着裤衩乳罩，在又涩又滑的打蜡地板上走了几圈，宛如一只母兽细致精心地视察自己้的领ๆ地。她打开落地灯，关了顶ะ灯，柔和的光线透出桔黄色的纱罩，房间里温馨宁静。几天不回，房间里空气陈旧ງ，她拉开窗帘ຈ，推开一扇铝合金窗户。后半夜的清新า空气携带着米兰的香气袭进来。她看到เ黄金色的庭院灯下，栽种在大木桶的、那ว三棵像树一样的大米兰叶片油亮，黄金碎屑般的米兰花像繁星般缀满叶丫ฑ。院子里还有橡皮树，还有铁ກ树，还有几杆清雅的翠竹。庭院外的幽静街道上，疾驰过一辆眼睛血红的进口轿车，从那长长的车身和油滑的跑姿ู上，她认出了这车是市委书记孙某人的“奔驰6๔00”。于是那个头稀疏、嘴巴๒光秃、老奸巨滑的小男ç人就恍若在眼前了。就像很多的地方那样，鲁胜利ำ市长与这个市委书记一直是别ี别ี扭扭。这种特殊的人际关系是富于中国特色的。说有矛盾也没有矛盾，说没有矛盾却总是不顺劲。鲁胜利往上头想了想自己้的靠山，又往上头想了想孙某人的靠山，一种恐怖感阴云般笼罩了她的心。自己้的靠山有可能要倒，孙某人的靠山可能要升。这样一想就知道在宾馆里接到的那ว个神秘电话全部含义了。这样一想就知道孙某人的“奔驰6๔00่深夜出笼不是偶然的了。
后来她感到เ肩头有些僵硬，本该披上那件粉红色的真丝睡衣，但她却摘了乳罩，自然是“独角兽”牌的，全棉的，装ณ了具有按摩功能、隆乳功能ม、复杂的电子系统的。盯着那个ฐ像毛驴遮眼一样的玩艺儿，她想起了几十年前在高密东北乡流传着的、关于把无线电å报机装ณ进乳防里的女特务的故事，荒诞的故事让她心里泛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失望情绪。随即她又想起了第一个穿着裙ำ子在大街上行走的女人，美貌的俄语教师霍金娜，村里的小流氓们飞跑着到她面前，佯装ณ跌倒，为得是看看裙ำ子里是否穿着裤衩。慷慨激昂的胡书记说：穿裙ำ子的女人都是破鞋，干那事方便，把裙子往上一掀，双腿一劈就行了。褪去了乳罩它们自然下垂了，毕竟是五十岁了，虽然吃着山珍海ร味、穿着绫罗绸缎也难留แ韶华。
她从酒柜里提出一瓶琥珀色的洋酒，开塞倒进高脚玻璃杯里。这一切都宛如好莱坞豪华片里的贵妇人。应有尽有，要吃什么เ可以吃到什么เ，要喝什么เ可以喝到什么，要穿什么可以穿到เ什么，这辈子够本了，她想。她呷了一口酒后，端着杯子视察房间。彩电、录相机、音响等等都像桌椅板凳一样不稀罕了。她拉开贴墙站着的樟木大衣柜，樟木的香气扑鼻。柜里悬挂着一套套时装，哪一件也值头牛钱，甚至十头牛钱。如果把这些衣裳๙换成大米，怕要盖一个ฐ米仓才能ม盛下，她凄凉地笑了。她呷了一口酒，自语道：“腐败，太腐败了。”她拉开抽屉，把那些散乱ກ地扔着的金饰聚拢在一起，点点数，计有金项ำ链1้85๓条，金手链9๗8条，金耳环87对，金戒指镶钻的、嵌宝石的、啥也不镶不嵌的共有1้27๕个，白金戒指19๗个，金胸ถ花1้7๕个，纯金纪念币24枚，劳力士金表7๕只，其他各式女表一堆。这些东西要是换成猪肉能绞出多少肉馅呢？她凄凉一笑罢，呷了一口酒，自语道：“腐败，太腐败了！”她端着酒杯踱进一个ฐ盛杂物的房间，拉开一扇壁橱的门，成束的人民币整齐地摞满了壁橱的一格，一股令人做呕的腐臭味儿扑出来。她关上壁橱，呷了一口酒，自语道：“钱是人世间最脏的东西，怪不得大人物都不摸钱。其实我也可以不摸钱了，十年里，我难道还用钱买过什么东西吗？没有，没有。”她离开了这钱，心情很阴郁，对自己很不满，我干嘛ใ要积攒这些玩艺呢？她想。她厌烦地想起，壁橱里的人民币大概有1้00万元之ใ多，好像在一楼地下室里的铁柜子里还有一部ຖ分，那是在银行当行长时的成绩。
大概地清点了财产之ใ后，她坐在真皮沙上连喝了两杯酒，她感到เ大腿上渗出一些冷汗，粘得沙皮面咯咯吱吱响。她想，够枪毙的资格了。大家都在贪，都心照ั不宣，最终都要被钱咬死。她预ไ感到自己้的恶时辰到了。为了证实猜想，她试着拨了孙某人一个ฐ秘密电话，电å话嘟了一声那ว边就把话筒提了。她一声不吭地放下话筒，心里啥都明白了。孙某人没有睡觉，利ำ用自己去省城开会这几天，他把什么都安排好了。
她想了好久ื，想起了一个销毁货币的方法。
她用塑料é口袋把那些钱提到厨房，找到一口高压锅，盛了大半锅水，将锅放在煤气灶上，点燃了煤ศ气。用火烧钱多笨呀，她想，那燃烧纸币的臭气能把人活活熏死。她把几十束人民币扔进锅里。锅里的水快要溢出来了，她盖上锅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