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有些快了,白茅岭的印象似有渐渐陈旧,采访有些大同小异,千篇一律,对明天不再抱有好奇心,有些得过且过。早晨与傍晚,客车走在途中ณ,窗外的风景也已漠然,低矮的茶林一望无຀际,显得荒凉,柏树总是孤独地一株两株,久久停留แ在视线中。在无຀雨而干燥的日຅子里,尘土便烟雾般地涌起,挡住了后窗,汽车在雨后干涸了的车辙上颠簸,摇摇晃晃。一九๡五三年的时候,第一批干警和第一批犯人来到此地时,这是一片什么เ样的情景呢!据说有野狼出没,在夜晚里长声嚎叫,召唤着迷路的狼崽。明月当空。孩子们又在齐声吼叫:谢谢叔叔,小学校到เ了,孩子们转眼间消失在一片树丛后面,他们长大了做什么?做第三代干警吗?

说到这里,他哽住了,有大的泪珠在他眼睛里打转,而终于没有落下。这意外的插曲,给我们的白茅岭之行增添了戏剧性的色彩。

无຀论怎么เ说,三中ณ队的人到底曾经沧海,比较别ี的中队,确实"ิ吃得来"官司些。

这一回谈话是在队部ຖ二楼会议室进行的,接待室被占用了。下午,一辆农民的拖拉机载来一些探亲的劳教家属,他们清晨时在上海动身,乘了长途车,午后两点多到,再搭农民的拖拉机来到枫树林。今天来的有一对丈夫与哥哥,一对母亲与妹夫,还有一对父亲和舅舅。这一个妹夫和舅舅因拿不出说明与劳教亲属关系的证件,被拒绝同意接见,让他们回场部。但负责此事的女孩告诉我,看起来那位舅舅是真舅舅,而这位妹夫却可疑ທ了,当她拒绝他探望时,他竟说:你让我看上一眼,我也๣就死心了!你说,这像妹夫说的话吗?她问我。她接着说,这种"ิ妹夫""姐夫"ิ是最最伤脑筋的,弄不好就会是她们的同案犯,所以绝不可通融。会见是在接待室里进行的,每三个月可得接见一次,夫妻可以在招待所同居。

到了女劳教大队,女孩子们下车各赴各的岗位,一位姓王的大队内勤管理向我们介绍了概况。我们知道女劳教大队是在一九๡五八年开始办的,"文革"中ณ停办,一九๡七二年时再成立,是中ณ队的规模,一九八四年又重为大队。其间劳教人员最多时达七百,目前是三百多。在编干部ຖ九๡十二人,其中百分之七十八是从职工ื中提干上来,百分之十七从安徽屯溪招工ื白茅岭占地安徽屯溪,百分之ใ五由á上海警校分配过来。大队的编制为ฦ四个中ณ队,有正副大队长三人,党支部书记一人,正副中队长共八人。一二中队是普通中队。三中队称为ฦ"ิ二进宫"ิ中队,即每人在此之ใ前都有一次以上的处罚记录。一百零六人中,八十一人曾经劳教;十一人妇教即妇女教养所,判过刑十人;少教过四人。四中ณ队名叫"ิ出所中队",是临近解教三个ฐ月前转入的,对她们的管理比较宽松,使之回到社会中ณ时较易适应。在目前๩三百三十四个劳教人员中,"流氓"ิ百分之八十七点六,"偷窃"百分之九点七,"诈骗"百分之一,"其他"百分之一点四。劳教的生活主ว要是生产劳动,然后读书、学习、队列操练,等等。如今白茅岭努力要实现经济自给,各大队都有经营的任务,女劳教大队主要是服装、羊毛衫和玩具的加工ื。由于劳教人员流动性大,很难有熟ງ手,所以定额指标无法提高。并且白茅岭地处边远,交通不利ำ,又很难向厂方争取加工ื活儿,工厂往往把难做、利薄的活儿给她们,条件又极苛刻。于是在我们去到白茅岭的时候,女劳教大队正被一股紧张的生产热潮席卷,管生产的副大队长急得跳脚,只听其声不见其人,到处是她的指令,不可违背,刻不容缓。在此同时,文化统考逼在眼前๩,队部又正组织一场歌咏比赛,都在向大队长讨时间。

太阳落下了,远处的丘陵好像用极细的墨笔描画ฑ似的,十分清晰,我们开始想家。柏树在尘土弥漫的后窗外隐没,被夕阳映得通红,燃烧一般,又立即熄灭了。

最后一天到เ了。很多人来问我们对白茅岭的印象,因不忍使人失望,我们说了又说,事后却想不起我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早上十点钟左右,去宣城的车开动了。那女孩穿了豆沙色的上衣和淡黄的短裙,去宣城精神๰病研究所做鉴定了。我看见队长整理她的材料é时,还准备了一副锃亮的手铐,队长很熟练地检查着手铐的开关,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手铐ຖ出嚓嚓的响声。那女孩是背对着我走向汽车的,我看不清她的手有没有被铐ຖ上,望了那ว车一溜烟地开上土路,卷起一尾尘土,心里沉甸甸的,不知该希望她是精神病好,还是不是精神病好。各中队的院落里传来整齐的歌声,下午要举行歌咏比赛了。队长和劳教都非常认真,这情景唤回了我们对集体和荣誉的记忆,好像时光倒流,我们已๐经将这些淡忘了多久了?它曾经那样强烈地激动过我们的少年和青年时代。我们从歌声中走过大院,来到黑板报前๩。

各中ณ队都辟以专栏,有一些诗歌,一些感想式的散文。这一期的文章大都是谈不久ื前๩,组织一部ຖ分表现突出的劳教去场部ຖ观看一个ฐ外地歌舞团演出的情景。其中有一小则散文诗,写的是一盆花在一个雨天里被遗忘在窗台上凋谢的事,文字流畅优美。同伴对我说:像你的风格,于是我们就非常渴望见一见这个作者。

人们说她在生病,刚从场部ຖ医院回来,队长派人去叫她,不一会儿,人就到了。她使我们都大吃了一惊,她是那ว样粗壮威武的一个ฐ人,剪了一个男ç式的头,我甚至怀疑ທ她也是一个"A角"ิ,可是人们说不是。她说话的声音极低,暗哑,口气也很硬,脸上倒是和颜悦色,很好奇地打量我们,我们问那篇散文是不是她的作品,她说她只是从某本书上抄来的,这里的黑板报是允许抄的,我们先是扫兴,后又想:抄也๣需要才能ม的,第一,她必须读书,第二,她选择抄哪一篇也须有思想,就好了些,问她是不是很爱读书。她说是的,她养病,不能干别的,就看书,在她床头堆了有许多书๰,《三国演义แ》,《水浒传》什么的。我们又问她得的是什么เ病,她说是一种"副伤寒",很严å重,住院一个多月,现在出院了,依然不能ม劳动,不能吃稍硬的食物,需要营养,可是她没有钱,家里不肯给她寄钱,她的哥哥是一家街道厂的厂长,非常要强,有她这样的妹妹实在是丢了脸຀,也与她断绝了来往,她给他写信却从来收不到เ回信,她母亲是听她哥哥的。提起她丈夫,她则ท咬牙切齿。她丈夫是摆西瓜摊的,那一年夏天,她现他有了一个相好,有一日,她遇见了这个ฐ女人,就与她打将起来。一路厮打到西瓜摊前๩,她操起西瓜刀就要杀她丈夫,幸好被人拦下。从此,她便也๣去找相好的,她想:你能找,我也๣能找,而且找的比他多,事情就这样开始了。后来,回到เ上海后,我们找到她的婆家,希望他们能说服儿子寄给她一点钱。她的公公是一个老工人的模样,很善说话,与我们谈了很多,表示不会不负责任。这是一个真正的工人家庭,三代在铁ກ路上做事,儿子却辞职做了买卖。房子是那ว种较早些年造的工房,面积不小,却很零乱,家人都显出一副长年劳作辛苦的模样。大床上却翻腾着一个ฐ特别白胖的男孩,与这家中的一切都十分不协调的,有一种贵族气息,我们说,这是你的孙子还是外孙,他回答说为ฦ人带养的孩子。老夫妇将我们送出来时,很恼火又很委屈他说:人家做那事指卖淫都是往家里拿迸东西,只有我们家的这人,是往外拿东西,把孩子的童车卖了,缝纫机也卖了,你说世上有这种买卖吗?我们哑然。

我们采访的最后一名劳教是被人们认为最无可救药的一个,我们看了她的一些材料。劳教大队所拥有的材料不多,只一份简历表和本人写的认识、检查,案卷全存档于原公安局,她的材料较多,都是检查,所犯的错误只有一种:同性恋,她扮演的是"B角"。夜深人静时,钻到เ"ิA๥角"的床上,然后被急于立功的劳教举报。她写检查己้是家常便饭,并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无຀赖腔调,她写道:像我们这种人,到เ了春天,就要毛病,是没有办法的事。然后便兴味盎然地描绘其过程,无຀一细节遗漏。队长们对她没有信心。她永远不会洗手不干,她只能吃这碗肮脏的饭,区别只在于,事情不要泄漏,一旦ຆ失足,她就再到白茅岭来。唯一的一线希望是:结婚,可是又会有哪个男人要这样的女人?反过来说,又有哪一个男人能ม够使这样的女人满足?她是那样地贪得无຀厌,欲望无຀边。她已๐经是个ฐ"烂货"啦,人们说。事情是怎样开的头呢?在她和姐姐幼年时,父母就离了婚,她跟父亲,姐姐跟继父,父亲奸污了她,她逃到母亲处,不久又被继父奸污,姐姐的遭遇也是同样的。后来,她们长大了,她在上海进了厂。她姐姐在外地有了工作,结了婚,丈夫虐待她,感情极坏,姐姐便有了一个相好,两ä人谋害了她的丈夫,双双入狱,她先是判处死缓,因表现优异,连连减刑。在此同时,妹妹已成了一名暗娼,几经劳教,每一回解教,第一件事就是去南京探望姐姐。不久前,她们的母亲去世了,这世界上就只剩下她们姐妹俩。与她谈话的过程中,她总是在哭,眼泪流了满脸,她的皮肤有一种石灰似的苍白,身体看上去很瘦弱。她提到母亲哭,提到姐姐也哭,后又提到了父亲,她说她从没有过父亲,她从来不叫她父亲为ฦ父亲,她两个父亲全是不是人的父亲,我们问道:为什么那样恨父亲?她说,他们总是打我和姐姐,那ว年我才十一岁,他用煤球炉出灰的铁钩打我,把我脑แ袋打出一个洞,他每次都要把我打得出血……我们不禁不寒而栗,无法去想象日日຅毒打女儿的父亲在黑夜里摸到女儿床上去的情景,望了她蜷在一角,扶着床架恸哭的样子,我们难免又要去想象在漆黑的夜里,她是怎样钻进同性的床上去……她很孱弱的身体,究竟经历了多少个残酷与肮脏ู的黑夜啊!最后的采访使我们心情沉重,我们送她回中ณ队,安慰她说,出去之ใ后,好好地找一个ฐ人过日子。她说,她曾有过一个男ç人,对她很好,可是那是个ฐ苏北人,她就拒绝了他。我说,苏北人有什么เ不好?你不应该考虑是不是苏北人的问题。她笑了起来,在她二十多岁的脸庞上,已经有了粗糙的皱纹。明知道我们这一段对话全是在说谎,全是假话,这话安慰不了她,那ว个苏北人的事迹无疑ທ也是编造的,可是这样说了彼此心里都好过了一些似的。在这个女人的生涯中,再不会有真实的长久的快乐่了。她使我们感到เ那ว样地无຀望,一个ฐ人的快乐是怎样失去的呢?失去之后还能再来吗?

歌咏比赛是最后一个ฐ故事了。

各中队列队进场,干警们穿了全套警服。两ä规定歌曲,两ä自选歌曲,由干警们打分,如同电视里的歌赛规则一样: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得分为ฦ——各中ณ队依次上场,穿了各中ณ队自己规定的衣装,个ฐ个精神๰饱满,态度严肃,歌声很整齐,使人们想起少先队员的队日。表现尤其出色的是三中ณ队,平时使队长们最头痛的"二进宫"ิ中队,穿了一色白衣白裙ำ,在一位红衣红裙的女孩指挥下,齐声歌唱,情绪十分激越。她们的分数遥遥领先,得了第一名。宣布的时刻,三中队爆出热烈的掌声,那红衣女孩上台领奖时,竟流下了眼泪。而其余的中ณ队都十分沮丧,脸຀上流露着不屑的神情。会后,就有最末一名的二中队队长跑到เ大队部查分,说评得不公,并且,有一种流言开始流传,那ว就是三中队评为ฦ第一名,是因为队长们鼓励她们,让她们早日改造完毕。而这一切,却都使人们变得天真和纯洁了,无຀论是干部ຖ还是劳教。

歌咏比赛结束了,劳教们进了工场继续做活。干部们下班回家了,汽车在路上颠簸,落日在后窗上冉冉下沉,女孩们长久地快乐่地议论着歌咏比赛的事情,这给队长们带来的快乐是和带给劳教们同样多的。我感动地想道:在这里尚保留着一片圣洁的土地,一九五三年,那一批负了十字架的革命者从热闹的上海ร,来到了偏僻荒芜的丘陵,披荆斩棘,建立了一个新的世界。他们以他们那ว虽然受挫却依然虔诚的信念牢牢卫护着一支朗朗的行进着的队列ต歌曲。他们三十年来,几乎一直过着类似供给制的生活,一个五岁的孩子第一次进上海ร,望着沿街的商店,惊异他说道:上海有那么เ多的供应站啊!甚至三十年来,们还能完好地保留แ着上海ร的口音,而没有被四下包围着的皖南口音异化,再甚至还稍稍地、隐隐地保存了一些上海人对外地人的小偏见。它给人与世隔绝的感觉,而这些女人们却带着上海最阴暗的角落里的故事,来到这土地上。她们来了两年或三年,就走了,再回到上海去创น造新的故事,又有一批女人带了最近的奇异而丑陋的故事来到เ这里。这些故事好像水从河床里流淌似的绵绵不断,从这里流去,留下了永远的河床。

在那初次来到เ的暴热的晚上,有一位队长对我说: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做这一些,有没有意义。她的脸隐在幽暗的灯影里,看上去有些软弱。我鼓励她道:"我觉得很有意义,你们的劳动使一些人变好了。"她微笑着看着我们:"ิ你们相信吗?""我想,我是相信的。"ิ因为那ว是初来的日຅子,我这样回答。"有时候送了一个ฐ人走,很快又接了她进来,这样的时候,我就不相信了。"她忧伤地转过脸,沉默了很久ื。她的父亲是最早来到เ白茅岭的公安干部ຖ,那ว都是一些带了错误,怀了赎罪心情来到此地的开垦者。她又想说她父亲的事情,张张嘴又打消了念头,算了。过了一会儿,她转回眼睛,说:在这里,有一点好处。什么好处?我问,在这里,面对了劳教和犯人,你会觉得你比他们都强,都胜利,你的心里就平衡了。我心里奇异地感动了一下,我想,她是将我当成了朋友,才对我说了这样深刻๑而诚实的心情。那一个夜晚,是令人难忘的,月亮很炎热地悬在空中,四下里都是昆虫的歌唱。

白茅岭的采访应当到此结束了,可是过后又有一些小事,也是值得记录的。

第一件事是我的同伴宗福先牢牢记着那ว个淮海ร路上的女孩的案子,想为她的申诉提供帮助,她绝望的神情使我们耿耿于怀。他通过一些朋友关系在公安分局找到了她的案卷,卷中所记录的材料是惊人的,无法为ฦ她开脱๳,她对我们说了谎,效果还相当成功。这使我们对白茅岭得来的所有故事起了疑ທ心,想到เ我们也许是虔诚而感动地一个接一个ฐ一共听了十几位女人的谎言,便觉得事情十分滑稽,却也๣难免十分沮丧。

第二件事是我们受托去看望一位一年前๩解教的女孩,她回到เ上海后遇到เ种种挫折,受人歧视,她曾先后来过两封信给过去的队长,前๩封信说:我如不是想到队长你,我就又要进去了!后封信说:假如我又做了坏事,队长你一定要原谅我,我实在太难了。我们十分周折地在一个菜市๦场后面嘈杂拥挤的平房里找到了她,递给她我们的名片,说如有什么困难,可来找我们。她瞥了一眼名片,说:你们是作家,作家就只能写几篇文章,登在报刊â上,便完了,你们帮不了我什么的。我说我们愿意试一试。她打量了我一下,又说:"ิ你们是幸福的人,不像我们,我们只有去买຀好看衣服,穿在身上,自己้就觉得很幸福。你们以后不要再到เ我们这里来了,你们如经常来这种地方,会变得残酷的。"ิ当我们说话的时候,总有许多人从门里走出来看我们,粗野地流露出好奇心来。在这些前后挨得很近,以至长年照不进阳光的房子里,有些什么เ样的生计呢?我们一无຀所知,我们只觉得罪恶离这里很近,只在咫尺之ใ间。犯罪在这里,是日常的事情,就好像是处在两个世界ศ的边缘,稍一失足,便堕入了另一个世界里。离开她家,我们上了汽车,红绿灯在路上闪耀。

白茅岭的故事就这样过去了,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我会在街上、电影院里、音乐茶座上,或者某地的宾馆里,又遇上我们所采访过的劳教们,她们将穿了全新的服装,以完全不同的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她们也๣许会认不出我们或者装作认不出我们,我们又将对她们说些什么呢?我编织着这种意外相遇的故事,我笔记本上还记录着她们出所的日຅子和家庭地址,甚至想过去看看她们中的某人,可是这些念头转瞬即逝,我想我是没有权利ำ在上海ร去打扰她们的,对于她们,白茅岭已๐是过去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