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贵说：“哪！他能见得天了？”
老驴头踏着脚，响着舌尖，实在舍不得这一身猪鬃猪毛。又捏了捏猪脊ิ梁，看肉儿厚实上来，也该杀了。他又走回屋里去，对春兰说：“你合计合计，一只猪的税顶多少粮食？”春兰转着眼睛思摸了一会，说：“也值个两三小斗粮食。”
朱老明说：“我看春兰就是个好人儿。”
江涛抬起头想了想，说：“嗯，就是猜不着。”
严志和说：“光抗这么一丁点儿，解过什么渴来，能救得了多大急？”
大个的说是贾老师在讲公民课的时候讲的。小个ฐ的说，是贾老师讲历史课的时候讲的。他说：“你们说得都对。”他这么เ一说，两个学生都睁大了眼睛呆住。他仰起头哈哈笑了说：“可不是吗？封建势力是军阀政客，土豪劣绅也是封建势力，背着抱着是一般重。”
“唔，是有人敲门！”母亲才说伸出手在纺车上拉一脰线，那ว脰线没拉完又停住。仄起耳朵，听出是江涛的声音，豁朗地笑了。门声一响，嚓嚓地踩着厚雪走出来。她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急着问：“是谁？”
一直跑到เ天黑，跑得满身大汗，两腿也酸软了，他想找个地方休憩休憩。稍停一会，就觉得身上冰凉。看那边象是几棵树的影，他走了一节地，还是看不见村庄树林，又啃啃哧哧地走回来。想蹲在道沟的雪坡下避避风，可是两条腿硬挺挺回不过弯了。棉袍冻上一层冰，象穿上冰凌铠甲，一弯腰身上就咯吱乱响。他搓着手，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灰色的云雾没有边际。浑身楞怔了一下，想：“唉呀！这是走到什么地方แ？什么方向？”歇了一会，并没减轻疲乏，觉得身上潮湿得厉害，索性咬起牙关，一股劲地往前跑。一直跑到深夜，通过飞扬的雪花看得见贾老师的村庄了。去年春天他才来过，还记得小梢门前头那棵老香椿树，树下那口井，井台上那根石头井桩。门朝村外开着，对着一片田野。如今野外一片白，柳树上驮着满枝白雪。
严知孝摘下眼镜，捏起一枚小枣放进嘴里。说：“你没见过张秘书长？不能维持一下？”
掌柜的说：“山东地面上好东西多得很哪！单说这乐陵小枣吧，你别看个儿小，吃到嘴里就象蜜一样甜，没有核儿，是天下驰名的。再说，那里的驴种，个儿大毛色黑，把缰绳一抖，就瞪开眼睛哇啦哇啦地叫。”
说到路费盘缠，一家人直着脖颈่不做声。严志和说：“使帐吧，又有什么办法？要用多少钱？”
严萍说：“我吗？请你看看我的小花园吧。你没看见这房顶ะ上，每年有一蓬蓬的瓜秧，结着红红的香炉瓜吗？我要叫香炉瓜爬着绳儿登上屋檐。”
严志和睁大了眼睛问：“什么？”
江涛把手攥得紧紧，举到头顶上，随着贾老师一句句唱完了《国际歌》。这时候，周围非常静寂，静得连心跳的声音都听得出来。他的心情是那ว样激动，身上的血液在急促奔流……他举起右手，对着党旗，对着贾老师，颤着嘴唇说出誓词。用坚决的语言答复了党，答复了无产阶级以及灾难深重的国人民。他说：“我下定决心，为党、为工ื人阶级和国人民的革命事业，战斗一生……”
自从那时候，春兰记住运涛的话，再不到人群里去。老驴头也不在房后头种瓜了，她也不再到房后头去看瓜园。有时她去割一点菜，就疾忙走回来。她不象过去那样爱说爱笑，不象过去那ว样泼辣，再不敢和爹顶ะ嘴。象叫败了的画眉，搭拉下头，垂下翅膀。要是有人在她面前说一句运涛的话，脸上就一阵绯红。
江涛๙说：“南方是革命发源地，革命军从去年开始北伐了！”忠大伯说：“来！坐下来给我念念。”叫江涛坐在捶布石上，忠大伯和严志和硌蹴着腿蹲在两边，抬起脸来，听着念这封信。当江涛๙念到“在军队上过了半年多，又到军官学校学习……”的时候，忠大伯打断ษ了江涛念信，说：“志和！你看怎么样？我说咱得有一一武，这咱晚光自咱有一两ä武了。大贵也来了信，他在军队上学会了各样的操法，还学会放机关枪。人家见他身骨儿粗壮，叫他背机关枪，背着背着就学会放了。”又伸出右手，在空一划ฐ一划地说：“江涛！赶快给我念，念下去！”当念到“现下，刚从学校毕业，上级叫我当了见习连长”，他又张开长胡的大嘴，呵呵地笑起来。瞪起眼睛说：“嗯！这连长可是军队上的官儿呀！咱门里几辈了，可没有坐过官的人，叫运涛起了祖了！”
江涛๙说：“娘没空闲伺候你老人家！”
运涛说：“唔！”
运涛两ä腿硌蹴在井台下头，对着贾老师说：“说起反封建，反土豪恶霸，人们都赞成。这号人们，在乡村里为非作歹，鱼肉乡民，看得见听得到。一谈起反对帝国主义แ，人们就不关痛痒了。他们不知道帝国主义藏在军阀身后头，军阀割据，就是变相的帝国主ว义统治！我这么เ说，你看怎么样？”
贾老师把他引进门，门洞里有个ฐ小门房，是个牛屋。一只老牛，正咯吱吱地吃着草。屋西头有条小坑，炕边有个ฐ小草池，贾老师叫他把行李放在炕上，坐下来休息。他仄起头，瞧着屋顶迟疑了一刻๑，又温声细气问运涛：“目前乡村里，农民生活越来越困难，是一些个什么原因？”
李德才把手掌向下一按，说：“咦！明白了？晚了！人，要不回来。他要在兵营里，在前线上过一辈，白了胡才能回家，一辈娶不上媳妇，没有后代。”
冯老兰说：“别的倒不怕，别叫她丢了咱冯家老坟上的人！”
老头慢地说：“什么价儿？”
二贵身拧得麻花儿似地，他不同意，江涛睁着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地不说什么。
热不？”
冯贵堂看老头又发起脾气来，打起笑脸走到老爹跟前，装出缓和的神气说：“这么着啊，咱用新的方แ法，银钱照样向咱手里跑。根据科学的推断，咱这地方适宜植棉。咱把地里都打上水井，保定新า发明了一种水车，套上骡一天能ม浇个ฐ二三亩地，比手拧辘轳快多了。多种棉花、芝麻，多种经济作物，这比放大利ำ钱收高租强得多了。少在受苦人身上打算盘，他们就越是肯出苦力气，说咱的好儿，不再骂咱们了！”
朱老明一听，拍掌大笑，这一笑两只眼睛也睁开了，露出血红的眼珠。可是他还是看不见，抬起两只枯瘦的手向前摸着。朱老忠见他伸出手来摸人，向前凑了两步。朱老明先摸到他的胳膊，又摸到他的肩膀、耳朵。当摸到เ他的胡的时候，朱老明咧开嘴说：“啊呀！兄弟，你也老了！”
严志和听涛他娘嘟嘟哝哝，捅了一下她的被窝口儿，说：
老奶奶见了贵他娘，擦去眼泪转悲为喜。走前两步，仔细瞧了瞧，心里说：“人儿长得挺干净，就是脚๐大点儿。”又看了看孩们，连声说好。转过脸来对朱老忠说：“好！孩也好，大人也好！”
严志和说：“刚扭嘴儿，是我离家前一天才耩上的。”说着，又把那粒谷种好好放进垅沟，芽儿朝下插进土里。先拨上点湿土，再埋上潮黄土，然后拨上干土盖好。
“好重的行李！”
姐姐一下哭了说：“我？”她说出一个字，又沉默住。瞪起眼睛在黑暗里盯着弟弟。老半天才哭出声来说：“兄弟！亲兄弟！你甭管我了，我见不得人了！你走吧，走吧！”
朱全富弯下腰，无声地合了一下掌，说：“天爷！你捅那个ฐ马蜂窝干吗？你爹和你爷爷，几辈都是窝着脖ๆ活过来，躲还躲不及，能招事惹非？哪有摁着脑袋望火炕里钻的？”
刘二卯咕咚地坐在椅上，说：“咳！看我这幅买卖要赔帐！”
冯老兰就势问：“你说什么？”
刘二卯说：“完了，我赔钱定了！”
一说要赔钱，象有锥钻冯老兰的心。近几年来，他变成一种新的性格：只许成功，不能失败，只能赚大钱，不能ม赔小钱。刘二卯赔帐只是十块钱的事情，他这十块钱，要是不遇上什么เ波折，可以杀几百只猪，冯老兰一赔帐就是四千元。他想到这里，咵地一下把身趴在桌上。一只手拍着桌说：“去！去！骂他们，骂他们门到底！有一个人敢吱声，钉ล碎他的踝骨！”
可是刘ถ二卯不愿捅那个马蜂窝，他本来是个庄稼人，种着二十亩地，还过得去。从去年开始，才当起保长，管村里的事。今年包这镇上的税，也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事。可没有想到，一出门就碰上打杠的。
正说着，冯贵堂走进来，撅着小黑胡髭，滴溜着黑眼珠。见他的老父亲实在气得上不去下不来，慢地拍着两个巴掌说：“别生气，骂什么街？不显得咱冯家大院小气？咱先给他们宽仁厚义，吃小亏不吃大亏。不行，咱再上衙门口里去告他们，和他们再打三场官司。好象吃焦炸肉，蘸花椒盐儿。吃不完咱的炸肉，就把他们那ว几亩地蘸完了！”说着，故意显出得意的神色。胖胖的脸上，亮光光的直发笑。
冯老兰说：“那ว是以后的事，今天出不了这口气，我连饭也吃不下。”一定要刘二卯去骂三趟街。他说：“非压压朱老忠和朱老明的威แ风不行！”
刘二卯有冯老兰撑着腰，心里一横，拿起杀猪刀，一出聚源号的板搭门，就跳脚๐大骂：“谁敢欺负我刘ถ二卯，敢反对我的割头税，有小骨头的站出来。”他在十字大街上，骂过来骂过去，骂得人们一街两巷地看着，象是看玩狗熊的。冯老兰立在聚源号门口上，拍着大腿喊：“你上东锁井骂去！”刘二卯偷偷放下杀猪刀，红头涨脸骂向东锁井：“妈的要造反，要上衙门里告你们一状。”骂着骂着，两脚๐走过苇塘，上了坡到了大贵门口，直骂得嘴上喷着白沫。
朱大贵气得直瞪眼，冷不丁解开小棉袄，脱了个ฐ光膀。拿起杀猪刀在条案上一拍，摆摆手把刘ถ二卯叫到跟前，手指头指着心窝说：“来，你拿起刀来，照着我这儿捅一下！”
刘二卯一看，朱大贵要比他，他不敢拿起刀捅朱大贵，只是楞住。
朱大贵说：“你不，那就你解开衣裳，我捅你一下！”他把刀在条案上一拍，就赶过去。看热闹的人们，都吓黄了脸，春兰的心也在跳着。江涛走出来，想把朱大贵拽回去，朱大贵说：“甭拦着我，先捅了他再说！”他把脑袋一扎，照刘ถ二卯捽过去。江涛๙跑上去紧ู拦着，才把他拽回院里。慢言细语地说：“骂街的，顺ิ嘴流血。吃肉的，顺嘴流油。咱不跟他单干，咱发动群众。”好说歹说，才把大贵的火头煞ย下去。大贵从小里，跟着朱老忠走南闯北。又到军队上闯荡了几年回来，心气更加硬了，成了有名的红脸汉。就是脾气拐孤，碰上还有点暴腾。
朱老明听大贵生了气，哈哈大笑，说：“好小伙！杀猪杀红眼了，杀猪刀可别攮到敌人脖上。”
朱老明一说，大贵气儿更壮上来，拍着胸ถ脯说：“甭说是刘二卯，就是冯老兰来了，也得敲两颗门牙。”
伍老拔嘻嘻哈哈地说：“那也不值得，敲也得敲别人的，冯老兰那老家伙，甭敲他自己会掉下来。”
朱大贵说：“好！那ว就不敲他的，冯贵堂来了，也不跟善罢干休！”
贵他娘听大贵话说得厉害，瞪起眼睛，啐了他一句：“呿！说那么大话干吗？关着个ฐ门儿，在自己家里，敢情大风扇不了舌头。”
贵他娘一说，大贵又把才穿上的棉袄脱下来。江涛、朱老星、伍老拔一齐上去，才把他拦住。这时，大街上的人们站了满街同，关心着反割头税的事。朱全富老头的猪，还在锅里泡着半截，露着半截。一半黑的，一半白的。朱全富很着急，水热了怕烫住毛了，刮不下来。刘二卯还立在杀猪锅一边骂骂咧咧。朱全富说：“刘二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大贵家去了，你还堵着人家门骂。”
刘ถ二卯把白瓜眼一翻，说：“堵着他们大门骂？还堵着他们门儿敲呢！”说着拿起一块半头砖，照准大贵家门光地就是一家伙。
朱全富把两撇小胡一乍，说：“你这不是骑着人家脖尿尿？”
朱全富奶奶也走上去说：“你五尺男，说的是什么话？
叫大男ç小女的听着难听不难听？”
刘ถ二卯把脚一跺，说：“我的嘴，我愿怎么说就怎么说！”
正在这刻上，贵他娘一出门，看见刘ถ二卯还堵着门骂街。一下跳起来说：“他跑到เ东锁井来数脏嘴，来！扯他的嘴！”
她这么一说，二贵和庆儿跑上去就要撕他的嘴唇。
刘二卯大骂：“娘的，日你们东锁井的姥ณ姥！”
他这么เ一骂，全街同的人们都赶上去，说：“打他个ฐ囚攮的！”喊着，人们呜噜地挤上去，刘ถ二卯在头里跑，人们在后头追。刘二卯跑过苇塘，立在西坡上，回头一看，把人们拉在后头，又大骂起来。贵他娘说：“赶他个ฐ野鸡不下蛋！”贵他娘迈开大步望西一追，全街同的人也跟着赶过去。正是离年傍近，男人们赶集的赶集，杀猪的杀猪，净是一些妇女、老婆儿、小孩，一直赶到聚源号门口。刘ถ二卯抱着脑袋钻进铺里，不敢出来。
贵他娘站在门口叫阵：“刘二卯！甭扯着老虎尾巴๒抖威แ风，你出来咱在大街上说说！”
春兰气不愤，也走上去说：“你们土豪霸道惯了，包了割头税。你们收了这样血汗钱去，老人花了掉牙，小花了忘性强，念不了书，大闺女花了养活大胖小！”
刘二卯在柜房里听着大街上骂骂冽冽，实在骂得对不上牙，开门走出来，红着脖脸说：“娘的，朝廷爷还有王法哩！
你们在老虎嘴上跳跶什么？”
贵他娘一见，就说：“上去，扯他！”
朱全富奶奶说：“小伙们！去，撕他！”
庆儿他娘也说：“甭怕，来，打他！”
人们齐大伙儿拥上去，春兰拧住他一只耳朵，庆儿他娘扯住他袍大襟，小顺撮住他的头发，庆儿抱住他的胳膊，二贵抱住他的腿。乱乱腾腾，挤挤攘攘，要把刘二卯抬起来，闹得不可开交。刘ถ二卯开初ม还装ณ大人吃瓜，挺着个脖不动。见姑娘媳妇们真的打起他来，打得鼻上流出血来。急得不行，实在走不脱，猫腰把裤向下一褪，脱了个大光屁股，说：
“姑娘们！谁希罕？给你们拿着玩儿吧！”
春兰一看，忙捂上眼睛。姑娘媳妇们捂上脸，合眉攥眼往家跑，一下把人们轰散了。二贵看刘二卯不识好歹，弯腰在车沟里挖起一块牛粪，啪唧一下甩在刘二卯屁股沟上。刘二卯又从屁股上把那块牛粪挖下来，甩在地上说：“看小孩们，真是坏得出奇！”
冯贵堂在柜房里，听大街上人们骂得不象话。不慌不忙，迈着方步走出来。把手一摇，说：“老乡亲们！就是为ฦ了这么一点钱吗？是呗？咱不要了，白送给老乡亲们过个年，看看好不好？”他说着，还不住地笑。人们把眼一楞，说：“他娘的！他这是收买人心！”
大贵伸起胳ฑ膊一震乎，人们一闹轰，冯贵堂撒口不要割头税了。反割头税的人们，一个个ฐ直起腰、抬起头来。可是他们早就有了经验，和冯老兰做斗争不是容易。不能光看冯贵堂打了个ฐ花胡哨，他是笑里藏刀！那天晚上，直到夜深，他们还在朱老忠的小屋里坐着，心上敲着小鼓儿，抽着烟说话，等着应付事故。
后来，他们又说到เ冯老兰逼帐上，朱老星把冯老兰逼他还债的事说了说。伍老拔说：“甭理他，那ว老狼早白了尾巴尖儿，他留着这个后手哩！”朱老忠说：“他要想撮住咱的尾巴๒，咱算不干！”伍老拔说：“这老王八蛋，我算钻到他心里去了。他自小里是个吃饭黑心，放屁咬牙，拉屎攒拳头的家伙！”朱老星一听，慢搭搭地说：“他老是讲兔不吃窝边草，可是到了霜后，别的草都吃完了，他才反回头来吃咱哩！”朱老忠笑眯眯地说：“他吃不了，咱跟他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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