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个的说是贾老师在讲公民课的时候讲的。小个的说,是贾老师讲历史课的时候讲的。他说:“你们说得都对。”他这么一说,两个学生都睁大了眼睛呆住。他仰起头哈哈笑了说:“可不是吗?封建势力是军阀政客,土豪劣绅也๣是封建势力,背着抱着是一般重。”

娘听得熟悉的语音,立时叫起来:“是,有人叫门!象是运涛,那声音甜甜儿的!”这时,窗户上显出母亲焦灼的影。

一直跑到เ天黑,跑得满身大汗,两腿也酸软了,他想找个地方休憩休憩。稍停一会,就觉得身上冰凉。看那边象是几棵树的影,他走了一节地,还是看不见村庄树林,又啃啃哧哧地走回来。想蹲在道沟的雪坡下避避风,可是两条腿硬挺挺回不过弯了。棉袍冻上一层冰,象穿上冰凌铠甲,一弯腰身上就咯吱乱响。他搓着手,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灰色的云雾没有边际。浑身楞怔了一下,想:“唉呀!这是走到什么地方แ?什么方向?”歇了一会,并没减轻疲乏,觉得身上潮湿得厉害,索性咬起牙关,一股劲地往前跑。一直跑到深夜,通过飞扬的雪花看得见贾老师的村庄了。去年春天他才来过,还记得小梢门前๩头那棵老香椿树,树下那口井,井台上那根石头井桩。门朝村外开着,对着一片田野。如今野外一片白,柳树上驮着满枝白雪。

一听得江涛的声音,严å萍在她的小东屋里发了话:“江涛回来了!”东房门一响,踏看焦脆的脚๐步声走过来。她弯下腰,两手拄着膝头,对着江涛的脸说:“你瘦了,黑了!”又伸出指头,指着江涛的鼻说:“是在灯影儿里的过?”

掌柜的说:“山东地面上好东西多得很哪!单说这乐陵小枣吧,你别看个儿小,吃到嘴๨里就象蜜一样甜,没有核儿,是天下驰名的。再说,那ว里的驴种,个ฐ儿大毛色黑,把缰绳一抖,就瞪开眼睛哇啦哇啦地叫。”

江涛擦干了眼泪说:“不要紧ู!”

严å萍说:“我吗?请你看看我的小花园吧。你没看见这房顶ะ上,每年有一蓬蓬ศ的瓜秧,结着红红的香炉瓜吗?我要叫香炉瓜爬着绳儿登上屋檐。”

严志和说:“我上城里找个ฐ人看看信。”

江涛把手攥得紧紧,举ะ到头顶上,随着贾老师๲一句句唱完了《国际歌》。这时候,周围非常静寂,静得连心跳的声音都听得出来。他的心情是那样激动,身上的血液在急促奔流……他举起右手,对着党旗,对着贾老师๲,颤着嘴唇说出誓词。用坚决的语言答复了党,答复了无຀产阶级以及灾难深重的国人民。他说:“我下定决心,为党、为ฦ工人阶级和国人民的革命事业,战斗一生……”

春兰问:“婶,什么เ话儿?”

江涛๙说:“南方是革命发源地,革命军从去年开始北伐了!”忠大伯说:“来!坐下来给我念念。”叫江涛坐在捶布石上,忠大伯和严志和硌蹴着腿蹲在两ä边,抬起脸来,听着念这封信。当江涛念到“在军队上过了半年多,又到军官学校学习๤……”的时候,忠大伯打断ษ了江涛念信,说:“志和!你看怎么เ样?我说咱得有一一武,这咱晚光自咱有一两ä武了。大贵也来了信,他在军队上学会了各样的操法,还学会放机关枪。人家见他身骨儿粗壮,叫他背机关枪,背着背着就学会放了。”又伸出右手,在空一划一划ฐ地说:“江涛!赶快给我念,念下去!”当念到“现下,刚从学校毕业,上级叫我当了见习๤连长”,他又张开长胡的大嘴,呵呵地笑起来。瞪起眼睛说:“嗯!这连长可是军队上的官儿呀!咱门里几辈了,可没有坐过官的人,叫运涛起了祖了!”

涛他娘说:“咳!言一声,春兰早把他的心摘去了!”

运涛说:“唔!”

严志和见他说起话来如情合理,说:“庄稼人,左ุ不过是在土里粪里钻来钻去,一年到头象个土人儿。”说完了,怪不好意思的,撮起嘴唇笑。

贾老师把他引进门,门洞里有个小门房,是个牛屋。一只老牛,正咯吱吱地吃着草。屋西头有条小坑,炕边有个小草池,贾老师叫他把行李放在炕上,坐下来休息。他仄起头,瞧着屋顶ะ迟疑了一刻,又温声细气问运涛:“目前乡村里,农民生活越来越困难,是一些个ฐ什么原因?”

正说着话,严å志和、朱老明、朱老星、伍老拔他们都赶到了。朋友家出了大事情,都急急慌慌赶来看,一个ฐ个大睁着眼睛,为老朋友不幸的命运捏着一把汗。

冯老兰说:“别的倒不怕,别叫她丢â了咱冯家老坟上的人!”

运涛和大贵兄弟四人,带着这只宝贵的鸟儿进了城。一进城门,人多买卖也多。他们不买什么东西,也没上热闹地方去。向西一拐,柴草市尽头有个小庙,庙台上就是鸟市。

二贵身拧得麻花儿似地,他不同意,江涛๙睁着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地不说什么。

“啊,咱这块宝地呀,是长脚的!”

冯贵堂看老头又发起脾气来,打起笑脸走到老爹跟前,装出缓和的神๰气说:“这么着啊,咱用新า的方法,银钱๥照样向咱手里跑。根据科学的推断,咱这地方适宜植棉。咱把地里都打上水井,保定新า发明了一种水车,套上骡一天能浇个二三亩地,比手拧辘轳快多了。多种棉花、芝麻,多种经济作物,这比放大利钱收高租强得多了。少在受苦人身上打算盘,他们就越是肯出苦力气,说咱的好儿,不再骂咱们了!”

朱老明说:“谁说不想治,可也治得起呀!”

严å志和听涛他娘嘟็嘟哝哝,捅了一下她的被窝口儿,说:

朱老忠也说:“你出门就该跟老人家说一声。”

严志和说:“刚扭嘴儿,是我离家前一天才耩上的。”说着,又把那粒谷种好好放进垅沟,芽儿朝下插进土里。先拨上点湿土,再埋上潮黄土,然后拨上干土盖好。

严å志和颤๶着嘴唇,低了一会头,才说:“要去找我那ว老人家!”

姐姐一下哭了说:“我?”她说出一个ฐ字,又沉默住。瞪起眼睛在黑暗里盯着弟弟。老半天才哭出声来说:“兄弟!亲兄弟!你甭管我了,我见不得人了!你走吧,走吧!”

朱老巩说:“不,到เ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咱就得跟他分说清楚!”说着话,看看天色黑了,严å老祥还不回来,他又拿起脚走出来,老祥大娘๤叫他吃了饭再回去,他也没有听见,一股劲走回锁井镇。

严å志和听涛他娘说得也有理,又说:“吞了这口气吧!过个庄稼日,什么也๣别扑摸了。即便有点希๶望,又在那ว个驴年马月呢?”说着,他提上鞋根,又下窖鼓捣梨去了。

江涛又在屋里楞着眼睛待了一会,看父亲这里不是个钥匙头,穿上娘亲手缝的粗布大褂、白布๧袜、单梁套鞋,就向外走。娘扭头问他:“你去干什么เ?”他说:“我忠大伯。”说着,沿着房后头那条小道,踏着积雪,到锁井镇上去。一进小门,看见有个ฐ穿灰布军装的人,趴着猪圈喂猪。他脑里转着:“这个人可是谁呢?”走近了一看是大贵。他脸上立刻笑出来,走向前去握住大贵的手。

大贵有二十五岁,自从被冯老兰撺掇军队抓了兵,一直在军队上。长成个ฐ大个ฐ,身骨儿也๣很结实,两ä条粗壮的胳膊,两ä条粗壮的腿。眉泉很宽,两ä只眼睛离得很远,嘴巴๒上肉头头没有胡髭。灰布棉裤袄穿旧了,头上箍着块蓝ณ布๧手巾,说起话来,瓮声瓮气。一见江涛,放下泔水瓢呆住了老半天,猛地拍打拍打手说:“兄弟!几年不见,怎么长得这么高了?”

江涛笑着说:“你呢,还不是一样。你请假回来过年?”

大贵说:“请什么เ假,我从前๩线上开小差ๆ跑回来了。”

江涛问:“为什么เ开小差儿?你不是当了班长吗?”大贵说:“还不是当一辈班长!咱不给他们卖那ว个死儿,为什么老是给军阀当炮灰?还回来干咱自格儿的呢!”

江涛说:“大哥说的对,我也๣盼你回来。这几年在军队上怎么样?”

大贵说:“倒是不错,把身骨摔打了摔打……”说着,他绷起嘴,攥上拳头,把腿一叉,抖了一下身,浑身骨节咯吱吱乱响。说:“除了学体操,认了几个字儿,还学会了放机关枪,我看这玩艺倒是有用……”

这时,朱老忠正在屋里,听得江涛的声音,拈着胡走出来。立在阶台上笑眯地说:“江涛回来了?忙来,在我这小屋里坐坐,跟大伯说会话。”他亲自迈下阶台,拽着江涛的手走回小屋,拿把笤帚ຐ扫扫炕沿,让江涛坐下。问:“你先给我说说,报纸上和朱德怎么着呢?井冈山上又怎么着呢?”两人做伴上济南的时候,江涛๙给他讲过革命形势,直到现在他还记着。

江涛๙说:“提起红军,可成了大气候。去年,和朱德率领ๆ工农红军打到江西,占领了瑞金,建立了央苏维埃革命根据地。在江西、福建一带打游击,眼看这一团烈火就要烧起来!”

朱老忠听了,一时高兴,响着舌尖说:“啧,啧,好!这个高兴的话儿,自从运涛蹲了狱,我的日຅也๣过苦了,好久没听到เ说过了。闷呀,闷死人呀!这团火烧吧,烧得越大越好,什么时候烧到เ咱的脚下?”

大贵在一旁้眨巴๒着眼睛听着,闷声闷气地说:“那可不行,隔着长江黄河呢!”

朱老忠说:“长江黄河隔不住这个,这是人心上的事情,象一阵风。”

江涛说:“大伯说的可真对,我大贵哥就不回军队上去了?”

朱老忠说:“自从运涛๙坐了狱,我心里也๣害怕了,去了个信叫他回来。成天价在枪群里钻来钻去,枪儿那ว里是有眼?”他虽然上了几岁年纪,身骨还结实,红岗脸,三绺小胡,黑里带黄。圆眼睛里射出炯炯的光辉。说起话来,语音很响亮,带着铜音。

江涛转了个话题,说:“大伯,你的猪喂得可肥啊!”

朱老忠说:“肥什么,人还没得吃,那里来的粮食喂猪?什么肥呀瘦呀,新年节下,人家吃肉咱也吃肉,这就是好。要是人家吃肉,孩们瞪着两只大傻眼,叼着手指头看着人家,这就是缺欠。”

江涛说:“说今年杀猪要拿税呀,不许私安杀猪锅!”

朱老忠听了这句话,由不得楞了一刻,才说:“是吗?是从反动派那里下来的?”

江涛向朱老忠凑了两ä步,伸出脖哑默悄声地说:“就是冯老兰包了咱县的割头税。杀一只猪要一块七毛钱,一副猪鬃猪毛,还要猪尾巴๒大肠头。”

朱老忠听说是冯老兰,把脸一镇,睒着眼睛呆了老半天。

牙上吸着气,慢地抬起头来,说:“是……他……”

江涛跳起脚说:“是,没错儿。”

大贵把大巴掌一拍,说:“倒霉透了,今年连过年猪也๣杀不上了。”

朱老忠在关东学会杀猪,制ๆ了一套钩、梃杖,杀猪的家具。乡๥亲当块儿办个红白喜事,杀猪宰羊不求人。他把这套家具带回来,把这份手艺传给大贵。大贵今年才说要杀猪,又碰上禁安杀猪锅,心里实在不高兴。朱老忠叹了一口气,说:

“又是他……”一提起冯老兰,他心里实在腻歪。

江涛说:“不管三七二十一,回去再跟我爹说说,咱硬安杀猪锅,不图钱๥不图利,就是争这一口气!”

朱老忠听得江涛说,把拳头一伸,说:“大侄说的是,既ຂ是这样,走,咱去找你明大伯商量商量。”

朱老忠迈开脚步头里走,江涛๙和大贵在后头跟着。走到村北大黑柏树坟里,坟前有三间砖头小屋,屋前有几棵大杨树。北风吹得树枝嗤嗤地响着。一进小门,朱老明正合着眼睛捻麻经,准备打苇箔。朱老忠坐在门坎上,把反割头税的话说了说。朱老明听了,慢慢把脸孔拉长,也显得瘦得多了。他多少年来,奔走劳累็,身上只剩下一把骨头。低下头去,眯瞪着失明的眼睛,说:“思摸思摸吧!干是要干,看看怎么干法?”自从打输了那三场官司,他觉得凡事应该隐忍,小心谨慎从事。一时冒失,会使人们失去土地家屋。这不只是失算,而且是一生的苦恼。

朱老忠说:“依我说咱们说干就干,冯老兰,他净想骑着咱穷人脖ๆ拉屎不行!”

朱大贵一只脚蹬在炕沿上,揎起袖抡着小烟袋,说:“左不过叫他们把咱压迫成这个样。江涛兄弟!你头里走,傻哥哥我后头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