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团一大团的雪花从天上旋卷下来，纷纷扬扬，象抖着棉花穰。雪片洒在地上，唰哩哩地响着。
江涛把小包袱放在桌上，说：“他判了无期徒刑！”
朱老忠说：“不敢，是河北保定地面上人，来济南看看有什么赚钱的买卖。”
朱老忠说：“你爹病了，单等你顶门立户呢，你要是再病了，可是怎么着？”
江涛๙说：“留心，掉下来！你想干什么？”
李德才看严å志和颜色不对，踮着小俏步儿走上来，连说带笑：“你去干什么？”
贾老师握住江涛的手，说：“孩，举起你的拳头吧！”
两个ฐ人说着话，春兰把碾盘上的面扫起来，把贵他娘端来的粮食倒上，两个人推。一边推着，贵他娘说：“我有个话儿，想跟你说说。”
忠大伯说：“我心上的人儿来了信嘛，我为什么不乐？”
江涛说：“他想走，也不言一声儿。”
春兰问：“你又进城来？”
贾老师抽着烟，在菜畦๔上转游着。北瓜圆了颗，开着大黄花，长上小瓜了。韭菜才一揸高，还有洋角葱、小茴香。他说：“庄稼人辛苦，吃菜方便。”
运涛说：“敢情那么เ好！”又问了主ว家姓名。那个ฐ人姓贾，是城里高小学堂的教员，人们不跟他叫名字，都跟他叫贾老师。运涛一听，合不拢嘴的笑，他一生还没和有知识的人谈过话，今天却谈得这么เ投洽，也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
忠大伯说：“说也白说，老霸道见咱朱家门里人更多了，他气不愤，成心毁坏咱一家人的美满。”
老驴头一看不是老套说话，是冯老兰。立刻๑打起笑脸，迎上去口口吃吃地说：“当然！闺女家大了，要管紧ู点儿。兄弟！有什么不好看儿，你说给我，我给你打她！”
运涛、大贵、江涛๙、二贵，气呼呼地跑过锁井大街，出了村走不多远，上了城里大路。顺着这条大路走了一气，就到河边。河上有座小木桥，走到เ桥上运涛๙叹口气说：“咳！咱穷人家呀……”大贵跑得呼呼咧咧地说：“常说金银还不露白呢，我们不应该叫他看这只好鸟。我看他想抢了咱们的。”运涛๙说：“兄弟们还不知道呢，咱被那霸道们欺侮了几辈。忠大伯十几岁上下了关东，就是被他们欺侮跑的。我爹要是不碰上忠大伯，也就跑了关东。他们明抢暗夺，兄弟们长长志气吧！”大贵喘着气说：“你看，咱过个庄稼日多难呀！”二贵顾不得说话，点了点头，江涛又忽闪着大眼睛在想什么。
忠大伯说：“二贵！把玉鸟送给你江涛哥哥，我再给你逮只好的。嗯？”
可是这块宝地在这些年来，也经过很多变故。起先宝地在小严村南边，南堤根底下，倒是一块金不换的好地。可是那年闹大水，这河流向南一滚，把宝地压在河底上，一家就苦了。后来这河流向南一滚，又把这块宝地滚到เ锁井村东落了淤，日又过得返了韶。过了一年这河流又一滚，又把这宝地淤到锁井村南里去了，又挂了淤。如今，这块地就象是一个大谷仓一样，一家人凭它吃饭穿衣。严å志和常说：
冯老兰耐着性，想听完冯贵堂一阵话。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下去，把桌一拍说：“你算了吧！又跟我鼓吹‘民主’！那样一来七嘴八舌头，龙多死靠，什么也做不成了！依着你，土地银钱不能生息，过日要花钱，孩们上学要花钱，打官司要花钱，日还有什么เ升发。家不富而国安在哉？”
朱老忠说：“也不治一治？”
涛他娘出了一口长气，自言自语：“唉！为起个女人哪，真是难呀！下辈再脱生的时候，先问问阎王爷，他要叫我脱生个女人，我宁愿永远在阴间做鬼……”
一说是志和，她心上象有一缸眼泪，同时涌ไ了出来。撒开嗓大骂：“志和！你回来干吗？自己้个儿闯荡去吧！你就不想想，老的老小的小，你交攀给谁呀？”
朱老忠走过去，弯下腰来问：“出了芽儿？”
朱老忠说：“怎么เ，你也要下关东？”他也楞了一刻，心里想起他在关东三十年，多咱一想起家乡，想起老街旧邻，想起千里堤上的白杨树，想起滹沱河里的流水，心上就象蒙上一层愁。这才一心一意要回老家，千里迢迢，好不容易赶回来，想不到志和又要走。他又问：“你到底为ฦ了什么要闯关东？”
他问：“你呢？”
老祥大娘说：“算了吧，兄弟！几辈都是这么过来的，还能改变了这个ฐ老世界？”
江涛说：“我我老套大伯。”一面说着，就走出去了。
这样大的雪，一直下了一天一夜，还在下着。好象撕棉破絮一般，积在地上一尺多厚。脚一蹬下去，咯吱吱地乱响，陷下去老深。走雪如走沙，一抬脚一迈步都很费劲。屋檐上树枝上，雪象棉条向下垂着。门前小场上有几只花野雀，找不到食儿吃，围着草垛吱吱喳喳乱叫。积雪的大地，一望无边，闪着刺眼的光芒。江涛๙深一脚浅一脚๐地向前走着，路上没有遇见一个行人。
走到老套的门口，揭开蒿荐，低下头弯腰走进小屋。老套驼了背，有点喘了。他扛了一辈长工ื，还没有自己的土地家屋。住着人家一间土坯小屋，土窗上插着两根横棍，糊上一张烧纸，风一吹呜呜地响。半截土炕上安着个锅，地上放着一个ฐ破席篓、半截破水缸，炕上有个烂煎æ饼样的油被。
满屋白蒙蒙的烟气，老套正趴在灶火门口，吹火做饭。听得有人推门进来，在烟雾底下抬起头来，睁开泪湿的眼睫，说：“哦，我以为是谁呢，江涛！我可想不到你来。要知道，咱俩今日格得喝二两ä。你刚从府里回来？”说着他掂着两只手，柴烟熏得流出泪来，眼珠也红了，不住地咳嗽ณ着。
江涛๙说：“唔！我来看你，大伯！”
老套弯着腰站起来，嘟嘟囔囔地说：“咳！人贫志短，马瘦毛长呀！和你爹俺们短不了说话儿，和你说的话可不多。你是读书人，俺是老庄稼汉嘛ใ！”他用棉袖头连连擦着眼。酱色的脸上，皱起大深的纹路，弯弯曲曲象一条条小河。一身老毛蓝粗布棉裤袄，穿了十几年，边沿上绽出棉花套来。他伛偻着背，对着江涛๙站着。脚跟蹬在鞋后跟上，棉鞋尖翘起老高，象是一对小楼船。
江涛坐在炕沿上说：“大伯，也该寻个人手，你缺手缺脚๐的，又没个ฐ做饭吃的人儿。”
老套冷笑两声，说：“哼哼！你看看咱这个ฐ家当，吃没吃的，住没住的，穿没穿的。人手儿不能象铺盖卷，打起来背着走。咱快下世的人了，还寻什么人手儿？”
江涛๙说：“又没个孩，谁给你做饭？再说一上了年纪，不闷得慌？”
老套抹了一下鼻，说：“看看你说的！没有人手儿，那ว里来的孩！说是做饭，也不过年前年后这么几天。咳！这一辈，净吃现成饭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有很深的哀愁，不住地摇头。
江涛实在同情他，觉得这位老人的一生太苦了。他说：“你辛苦一年，在当家的院里吃几天饭算了，还回家来安锅立灶，你会捏饺吗？看你这冷屋冷炕的！”小屋里也实在不暖和，冬天的风是尖戾的，隔着蒿荐，隔着窗上的缝隙，探着头钻进来。只是一小股风，吹在脸上就觉得很冷。
老套盛上岗尖一碗山药粥，说：“大侄你先吃，我就是这一个ฐ碗。”
江涛两手捧着，把碗递给他，说：“我吃过了，大伯你吃吧！”
江涛拿起笤帚，给他扫扫地，又扫了扫炕。老套冻得浑身打颤，两ä手捧着碗，蹲在灶火门前，拨出点火来烤着。一边烤一边吃。他说：“常说，大年初一吃饺，没外人儿。咱外族外姓的，怎么腆ດ着脸去吃人家过年的饺？”
江涛说：“你自格儿又不会捏。”
老套吸吸溜溜地喝着山药粥，边喝边说：“咳，手指头这么粗。我想大年初ม一那天，和一斤面擀个ฐ大饼，把肉馅摁窝儿扣上，捏一个大饺。盖上锅盖煮个ฐ半天，煮ุ熟了两ä手抱着就吃。嘿！一嘴咬出个ฐ小牛犊来，真香呀！”说着，咧开大嘴，似乎ๆ吸哈着肉饺的香味。又说：“反正新า年正月里，也没有什么要紧的活儿做。”他又呲开大黄牙笑着，说：“还有个好法儿，把油搁在锅里，搁上点葱花炝炝锅。搁上肉和菜，拨上两碗面鱼，这和饺是一样。饺也不过是肉加菜加作料。”他左手端碗喝着，右手拿着筷，在地上走来走去。似乎ๆ对他多少年里体会到เ的这点人生经验，很觉得意似的。
两个人说了会话，江涛心里直发急。左说右说就是说不到本题上。他又说：“你风吹日晒地辛苦一年，连个ฐ痛快年也过不上。受一辈辛苦，挣不上个土地、家屋、老婆孩……”不等说完，觉得鼻尖上发酸，想流出泪来，他实在同情这位老长工。
老套说：“这扛长工，就是卖个穷身骨儿，卖把穷力气，能不受风吹日晒？今年做不好活，来年谁还肯雇？常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呀！穷人们扒住个碗沿，不容易着哪！自从十几岁，我一连给冯老兰扛了几十年的长工，后来他换了作派，把牛卖了买了大骡大马。要不啊，我得给他干到老死。咳！咱也是老了不行了，才给冯老锡轰这两个破牲口。”
江涛根据人愈穷，受的压迫愈大，革命性愈强的规律，今天越谈越摸不着门径。他这时才明白，农民在封建势力的压迫下，几千年来的传统观念，不是一下能撼动了的。说真的，他还非常缺乏这方แ面的经验。一时急躁得憋不住，索性开门见山，把抗捐抗税，抗租抗债，反对盐斤加价，反对验契验照ั的话，一股脑儿都搬出来，看老套有什么反应。
老套一听，就不同意。喷着唾沫星说起来：“看你说的！自古以来，就是这个惯例。不给利钱，算是借帐？没有交情，人家不借给你！私凭书官凭印，书上就得盖官家的印。盖印，就得拿印钱。地是人家苦耪苦掖，少吃俭用，经心用意整来的，不给人家租钱，行吗？人家不租给你！人家贩来的盐嘛，当然要加价呀，谁不想多赚个ฐ钱儿？车船脚๐价，越来越高，水涨船高呗！”他说着，不断抬起头来，想着他一生走过来的生活道路，认为ฦ那是一成不变的。没有什么理由，也没有什么เ力量能够改变它。总觉得，船走顺水比走戗水顺利得多，也犯不着去找那个ฐ麻烦。他唏唏哩哩喝完那碗山药粥，随手又盛上一大碗，说：“你是念书念醒了的人，要学明情察理，别学那个拐棒脾ຆ气。”
老套有些火气，越说越紧，象急流冲过闸板一样。别ี看他嘴巴笨，说起话来倒很连理，别人想说句话也插不上嘴，江涛只是呆着眼睛看着。象两ä个人打架，江涛๙只有招架之ใ功，没有还手之力了。
江涛眨巴๒着眼睛，叼着老套大伯的烟袋，一袋一袋抽着。他实在没有想到，一个普通农民会有这样深刻的正统观念。做为一个农村知识分，说什么也摸不着老套的心理了。他放下烟袋呆了一会，慑悄悄地走出来。
老套见他不声不响走出门去，掀开草蒿荐问：“啊，你走啊？”
江涛说：“我出来了半天，家。”
老套又说：“你常来玩儿。”
江涛回到家里，躺在母亲的热炕头上，闷着头想了好几天。白天拿本《三国演义》，躺在炕头里读。夜晚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着黑暗的夜色，听风声在门外大杨树上唿哨。这天夜里，他抬起头来看小窗上明亮亮的，坐起来穿好衣裳๙。一下把严å志和惊醒，问他：“你想干什么？”
江涛说：“我想进城。”
严志和说：“什么时候了？”
江涛说：“天亮了。”
严志和说：“不亮吧，我刚ธ睡了一忽儿。”
江涛๙有事情压在心上，一会也睡不下去，他坚持要进城。找了一根推碾的棍，拄在手里，推开门走出来。雪停了天还阴着，他出门向北，顺ิ着大街向西走，走上城里去的大道。走到千里堤上，看到เ开阔的河岸，一片大雪原，只有雪地上的树干，露出一条条黑色的影。他拖着两ä条腿走过那ว座小桥上的雪地。越走天越明亮，抬头一看，月亮从云彩缝里钻出来。他又停住脚，想：“嘿呀！这到底是什么时刻？”
走到城门底下，城门紧ู闭着。他伸出两ä只手推了推，一点也推不动。就蹲下来歇了一忽，听得有大车的声音走出来，城门开了，他才走进去。走到学校，贾老师正偎着炉烤火。
江涛๙说：“怎么，你今天起得这么早！”
贾老师说：“我想下工作进行得怎么样？”说完，他又弓着肩膀，斜ฒ起眼睛瞅着江涛，象是说：“这么早ຉ，你来干什么？”
江涛๙把老套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贾老师拍着江涛的肩膀嘎嘎地笑了，又拍拍自己的头顶说：“同志！我说你甭吹不是，非愿吹！解决什么问题，组织什么队伍。抗租，发动佃户。抗债，发动债户。要反割头税，就得发动养猪的主儿。你想，不对题，能做出好章来？”说完了，又弯下腰，暗里发笑。
江涛怔了一会，忽地笑了说：“象窗户纸一样，你这一点，我就透了。老套大伯是个老雇工ื，既不使债又不养猪。他是吃现成饭的，不管盐价贵贱。他没有土地，税不着书。抗捐抗税解决不着他的问题，当然觉悟得慢。我体会得怎么样？”
贾老师说：“哎！你只说对了一部分。在乡村工作里，雇工是我们本阶级队伍，要努力帮助他们觉悟起来。这个ฐ运动，虽然解决不了他们的问题，可是他们要反封建嘛！一经发动起来，就可能ม是最积极的……”他沏上壶茶，给江涛斟上一杯，说：“忙来，先喝一碗热茶吧，着那么เ大急干什么？”江涛歪起头，两ä眼望着窗外说：“没的，是这么回事儿？”
贾老师又拍着头顶发笑，说：“想想吧！你是爱用脑แ筋的人；你学过辩证法，解决什么问题，抓住什么เ矛盾？”他两ä眼直瞪瞪地看着地上，又沉默地点点头说：“领导工作，不容易做呀！要先找出问题，才谈得上解决。象劈木头，先看好骨缝插对楔，再下榔头。看不对骨缝，插不对楔，把榔头砸碎了，也劈不开干柴。”
没等说完，江涛蓦ย地想起来，冯老兰是锁井镇上的大土豪。他和农民的矛盾针锋相对，和父亲、和明大伯他们打过三场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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